第3章 如夢令
第3章 如夢令
天幕烏雲尚在,已凝成厚厚一大片。
若說白日的烏雲似一座山移動,如今的烏雲便像是群山倒挂,似要将天幕拉下來。
地面起了一層白霧,燈火一照耀,光就徹底散開,宛如墨在水中暈。
林韞已感覺風雪即将到來。
她剛偏轉頭看城門動靜,肩上就落了一只大掌。
不等思索,那按在胸口的右手,就反手扣住來人手腕,往對面牆上扣去。
來人悶聲痛叫,低聲喊了句:“素玉,是我。謝大。”
謝大,名履,字致禮。
她青梅竹馬的未婚夫謝景明的阿兄。
“對不住。”林韞松了手,壓低聲音道,“阿兄怎麽會來這裏?”
謝致禮嘆了一口氣,左右顧盼,将她拉進更深處的窄巷,把一封書信遞給她看。
“景明留信,說你們家出了大事,他要毀容偷偷随你出走,一路相幫。”
唰。
林韞捏緊了信封:“他現在在哪裏?”
“你放心,沒等他寫完信,行遠就發現了,我們肯定不讓他幹這種傻事,把他打暈綁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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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了一口氣。
謝景明是地道的讀書人,學問極好,不到二十便摘下解元頭銜,高中是遲早的事情。倘若對方真這麽做,徹底告別仕途,她只會愧疚一輩子。
“男子漢大丈夫,為未婚妻而死也算有所擔當。可如今局勢黯淡,賊人把政,景明武力稍遜,即便腦子好,短期內也做不了太大助力。反倒容易被人發現,用來要挾你。”謝致禮将一個纏腰的行囊遞給她,“這個你拿着傍身。”
林韞接過,纏在腰上:“多謝阿兄。”
“素玉。前路艱險,務必保重,千萬不要做傻事。”謝致禮叮囑,“只要活着,一切還有希望。等風頭過去,你設法回來,只要你需要,我們都會助你為林家翻案。”
“多謝阿兄。我都明白。”林韞壓住眼睛翻湧熱意,“你快回去,小心被人發現了。”
謝致禮依舊擔心,卻也明白,時間容不得耽擱。
他道一聲“保重”,轉身離開。
等人背影離遠,林韞吐出一口濁氣,靠在牆上緩了一口氣,才繼續尋找機會出城。
還有一刻鐘,外城門就要徹底關上了。
她必須要在此前,尋到機會出城。
呼——
地上起了風,揚起一地黃沙。
黃沙拍在刀柄刀鞘上,哐哐有聲。
平陽公主踩着半只腳踏進公主府的屍體,手中劍鋒尚且滴血。
她冷笑:“犯我者,必誅之。今日就算是老四來了,也沒有擅自圍困我公主府的道理。”
沈昌看了一眼對方腳下的屍體,賠着笑臉:“長公主多慮了。”
“多慮?”平陽公主眼眸一擡,那經歷過戰場的雙眼,自帶凜冽殺氣,“我阿兄剛剛駕崩,傳位老四,你就敢在我公主府前鬧事,莫不是想要對我公主府下手?”
“沈昌,我可告訴你。我父皇當年予我封邑,賜我丹書鐵券,可不僅僅是因為我是他女兒,而是這天下,有一部分是我親手打下來的!”
她不願天下離亂,不願拖累驸馬一家,并不代表她凡事要忍氣吞聲。
沈昌輕輕給自己掌了一嘴:“瞧我這嘴,真是不會說話。長公主別生氣。我怎麽敢圍困公主府,只不過今夜騷亂,唯恐歹人作亂,驚擾了長公主,才會前來查看。”
“長公主請看。”他朝身後人招手,拿來林韞丢棄的大氅,睜着眼睛就能胡謅,“我們追緝那歹人,身上穿的便是這大氅。而這大氅,我們剛剛在長公主府邸外牆發現。”
平陽公主斜眼乜過去:“你的意思,是我窩藏歹人?”
“不敢不敢。”沈昌繼續賠笑,“只是怕歹人闖進公主府,驚擾了長公主。”
他說話時又是拱手,又是彎腰,姿态倒是放得低。
身後長随等他直起身,才邁步向前,附到他耳邊小聲彙報消息:“有人來報,今日見林韞出城時,買了不少小玩意,她今日出城,怕是要去看林衡。”
沈昌聽到這個消息,先是皺眉。
長随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麽,很快補充:“我們知道林衡墜崖而亡,可林韞不知。在親友都喪生,只剩一個小堂弟還活着的情況下……”
沈昌眉頭舒展開來,當即有了決斷。
他朝平陽公主拱手道:“既然歹人沒有驚擾長公主,昌這便離開,不再叨擾。”
說完,後撤三步,才轉身健步離開,朝着陳州門而去。
陳州門裏倉區小巷呆着的林韞,正愁沒有辦法混到出城門的行列中,便瞧見沈昌那厮帶着一隊人馬,于濃稠夜色之中,快步而來。
林韞腦袋一轉,從背後繞行,蹲守在他們的必經之路,裝作收攤的模樣,蹲下掩住身形容貌。
等到隊伍末尾的人經過,便掏出一塊散碎金子,瞄準丢到那人腳下。
那人被絆了一下,差點兒破口大罵,滿臉的不虞,還曲腿想要将腳下東西踢開。等瞧清楚腳下絆他的是何物後,他便馬上閉緊嘴巴,所有不快頓時煙消雲散。
他趕緊重新踩着金子,佯裝要整一下褲腳,默不作聲蹲下去,落後隊伍一些,以免被人瞧見,要分一杯羹。
便是這時。
林韞從他背後,一手圈住他脖子,一手用麻沸散的藥包捂住他口鼻,把人拖進巷子裏,扒了對方的衣裳換上。
她低頭從巷子走出,撿回金子,快步而無聲跟上,一同出了陳州門。
吱呀——
厚重的城門在他們離開以後,緩緩關上。
山林幹枯枝葉空曠,濃墨似的烏雲緊緊扣下,像是鲲鵬張開的巨大翅膀,遮蓋了所有光明。
火把上的火苗,被越來越狂的風,扯得幾乎要飛離去,似是随時就會滅掉。
雷山寺位于雷山最高處,背靠蔡河下游,兩邊峭壁,僅有一條上山通道。
林韞可以随時脫離隊伍遁去,卻沒辦法在這群人眼皮子底下上山去。
更何況等出城以後,沈昌那厮就讓他們兩兩擡着麻油,似乎想要火燒雷山寺。
不等思索清楚,林韞就聽到對方讓他們埋伏在雷山寺四周,等她一出現,就将人擒住。
既然是埋伏四周,那定然是幾人一小隊,分開把住寺院各要道。
屆時,她大可以尋個機會溜進裏面找堂弟林衡。
只是她未曾想到,自己的身份會被揭穿得如此快,将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小隊分完以後,五人一隊,就要各自散去。
與她同一隊的四人卻疑惑打量她:“沈署令不是只調了我們刑部的人前來,刑部最近也沒新同僚,我怎麽從沒見過你?”
林韞保持着垂頭的姿勢,捏緊了手上的紙包。
“你擡起頭來,讓我仔細瞧瞧。”
林韞緩緩擡首擡眸,手上的紙包也遮擋着單手拆開。
“是……”對方大聲喊道。
“你”字還沒出口,林韞便将手中紙包對着四人一灑,小跑一段路借力,蹬着牆身翻進雷山寺裏。
紙包的藥是迷藥,四人昏倒,但也引來了其他人的注意。
有人将情況上報沈昌。
沈昌篤定道:“一定是林韞那個臭丫頭,進寺裏抓人!”
進入寺院的腳步聲整齊有序,人如飛箭穿梭,如漁人鋪開大網一樣,快速将寺院圍了個水洩不通,教冬眠的蛇,也無處遁形。
林韞動作也快,已進到雷山寺後院僧寮、客舍,只是兩處都沒見着林衡的身影。
她欲要問話,沈昌的人卻已找了過來,将客舍前門堵住。
“哪裏跑!林韞,束手就擒吧!”
林韞一個側翻身落到窗邊卧榻上,推窗跳出去。
窗外是通往廚房的路,廚房背後便是用竹籬圍了半圈的懸崖,上邊挂了塊木牌,寫着“切勿靠近,當心墜崖”的字樣。
“你繼續跑啊。”沈昌從一衆刑部衙役當中穿出,盯着不住打量廚房的林韞,“乖乖将林澈給你的東西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一點。”
林澈,字伯謹,是她爹爹的名諱。
林韞冷笑一聲,擡腳便将窗臺上堆着沙包防老鼠的壇子,朝沈昌踢去。
沙包過重,提前掉落,壇子裏的麻油朝沈昌灑去。
麻油遇上衙役手中的火把,火苗騰一下冒得老高,又被狂風拉扯着,貼上沈昌高舉起來,遮擋的衣角。
哐啷——
壇子摔得稀爛,沈昌沾滿了油的袖子,也猛一下起火,燒了起來。
他趕緊将外衣脫掉,丢在背後讓衙役撲滅。
“好你個林韞,真是做賊盜黃連——自讨苦吃!”他命身後弓箭手向前,将林韞圍起來,“射!”
唰唰——
十多支箭齊發。
林韞随手撈了旁邊的掃把,就當作長矛耍起來,将弓箭打落。
她時常讓雲舒和謝景明同時朝她丢一把石頭、一堆沙包、射無刃弓箭等亂七八糟的東西練躲閃,對此已十分熟練,練就了一雙看對方蓄力動作和方向,就可以判斷來勢的好本領。
那些箭,一支也沒能近身,反倒被她抓住機會,薅了幾支,甩了回去。
能不能傷人另說,但足以顯得他們窩囊。
眼看箭射了五六輪,還是被林韞完美擋下,沈昌開始有些心浮氣躁。
“去,将麻油擡過來。”
手下衙役趕忙将麻油擡過來。
他們也不傻,怕林韞用石頭砸壞麻油壇子,擺得遠遠的,等沈昌說拿過去,才會拿過去。
“丢過去,對準她,給我砸!”
沈昌點名讓準頭比較好的兩個衙役負責砸。
不過都讓林韞躲開了,連衣角都沒沾上油腥。
即便如此,她腳下土地濕透以後,一把火丢過去,她也讨不着好。
只不過沈昌是個锱铢必較,睚眦必報的人,對方潑了他半身的麻油,要是不還回去,他心裏就不舒坦。
“林韞,你想知道林衡在何處嗎?”
掄着掃把轉圈,将弓箭格擋還得閃避麻油壇子的林韞,聞言從殘影中緊盯沈昌。
沈昌看着那黑暗中,有火光影子閃耀的兩點,便知道對方被自己說的話引走注意力。
他有些得意地道:“就在你身後啊。”
什麽意思?
林韞心裏咯噔一下,心像是臨淵敞開,被底下罡風吹得又痛又冰涼。
這一愣神,幾乎被箭簇所傷。
沈昌暗喜,繼續說話幹擾:“林衡那小子,和你一樣,被我們追到這山崖邊上來,結果一不小心撞倒了籬笆,掉下去了。你回頭瞧瞧那塊籬笆,是不是有倒塌過後,重新扶起來的痕跡?”
這一年的林韞,縱使再機靈聰慧,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女。
不過短短幾個時辰,便被告知失去父母親、叔伯嬸娘堂兄弟等親人,本就已經是強弩之末,靠堂弟還需要自己的這口氣撐着不倒。
如今,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落下。
沈昌狂喜,示意衙役掀開壇子布蓋丢過去。
噗。
麻油潑在右邊身,順着發絲、衣角滴答落下,緊随而來的還有帶着火光的一支箭簇,在她眼眸裏越來越大。
可林韞握着掃把的手,卻酸痛得無法舉起,任由那箭簇落在右胸。
噗——
利刃入肉,她被沖得倒退兩步,單膝跪落。
“快!将她抓住!”
林韞突兀癡笑起來,踉跄站起,在沈昌驚恐的眼神中,将胸口的火箭一拔,甩了回去。
火箭落在沈昌袖擺處,火苗猛然蹿起,急得他趕緊脫衣丢棄,狼狽不堪。
林韞癫狂大笑,張開雙手,帶着身上焚燒起來的火焰,一同往後墜落。
咔——轟隆——
醞釀了半天多的暴風雪,終于來了。
林韞聽着天地間那尖利的呼嘯,與倏忽而至的大簇白色雪團,一同砸破蔡河薄薄的冰面,墜入黝黑河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