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蘇幕遮

第18章 蘇幕遮

唰。

薄刃破衣。

森冷利器就在皮肉前。

沈妄川心想,自己這身袍衫,可得撐住,別在大街上就斷成兩截了。

他順着洛懷珠的腳步,轉身看去。

傅玉書瞧見他狐裘一側,冒出來個洛娘子,當即停下腳步,往後退去。

“打攪了,是我不懂事。”

他幹笑兩聲,腳步亂轉幾圈,随便尋了家鋪子撞進去,假裝自己本就是要買些什麽東西。

洛懷珠很是欣賞這樣有眼力見的人,随口誇了句:“沈郎君這朋友還真是不錯。”

沈妄川只笑,不回話。

洛懷珠挾着他,踏進漆器鋪子,耳語道:“沈郎君先帶我看幾圈漆器,再讓人将證物裝入漆器之中,當作送我的大禮,如何?”

沈妄川垂首,望着那漆黑發頂:“甚好。”

他們眼神對上,眸中俱是笑意盈然。

仿若一對有情人。

“那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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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長腿跨過門檻,入得鋪內。

鋪子敞亮,一側擺放着諸多碗碟盤盞筷箸,有單個的,也有成套的;一側放的多是各色漆盒,圓的、方的、花瓣狀的,應有盡有。

沈妄川直接帶着她往右邊走,先是将一個雕鹿做雙耳的大肚廣口花瓶品鑒了一番,細細瞧過那浮在瓶身上的亭臺水榭,煙雨江南飲宴圖。

瓶身上描繪的那些食物,都被他一一道來,說得自己好似真的去過江南吃過一般。

一轉,又拿起旁邊梳妝漆盒上方擱着的鏡子,遞到她面前。

“洛娘子你看……”沈妄川側身垂頭,“這鏡身背後的描金銀漆花鳥圖如何?”

“富貴吉祥,寓意美好,尚且不錯。”

“我倒是覺得差了點兒意思。”沈妄川可惜放下,“襯不上洛娘子美貌,不要也罷。”

他們說話的聲音并不大,可還是引來掌櫃側目。

洛懷珠見掌櫃走來,按在沈妄川腰側的手,更重些。

“你想耍什麽花招。”

沈妄川腰顫抖一下,伸手按住洛懷珠搭在他胳膊的手。

“總得将人引來,不然如何拿到證物?”他将蟻語提高一些,變成氣音,“洛娘子輕些,有點疼。”

後一句話,正巧讓掌櫃聽個正着。

掌櫃眼睛左右轉動一圈,權當自己方才空耳。

洛懷珠心下疑惑,不知此人到底是借此傳遞什麽消息。

她臉上笑意沒變化,搭在他胳膊上的手,卻是不輕不重,捏了他一把。

“嘶——”

沈妄川低叫一聲。

掌櫃:“……呵呵,在下乃是此鋪店家,姓彭。适才聽這位郎君所言,似乎并不滿意小店漆器。敢問二位,想要什麽樣的漆器。”

“彭掌櫃。”沈妄川松開自己的手,擱在櫃臺上,露出手腕間一串刻了金剛經的小檀葉佛珠,佛珠之間,吊着一塊兩片指甲蓋大小的白玉牌。

白玉牌撞在櫃臺上,發出一聲細微的磕碰聲。

彭掌櫃垂眸看上一眼,含笑擡起頭來:“這位郎君請說。”

“朱漆黑漆太過沉悶古樸,花鳥祥瑞寓意雖好,卻未免太常見了些。”沈妄川屈指敲了敲櫃臺,一聲長,兩聲短,再一聲長,“有沒有色彩絢爛一些,花樣獨一無二的貨。”

彭掌櫃看了一眼洛娘子,又轉回沈妄川臉上,彎腰從櫃臺下取出一只春日雅集游園螺钿盒。

雅集上的松樹假山,湖泊垂柳,讓洛懷珠一眼就知曉,這盒子上頭描繪,正是下松園。

“郎君看看,這只如何?”

漆盒上金銀寶光與流轉螺钿、漆色互相映照,顯得華貴異常。

沈妄川看向洛懷珠:“洛娘子覺得此物可還入眼?”

“技藝精湛,華美妍麗,自是妙極。”洛懷珠也帶笑看他,“沈郎君眼光,想來不會錯。”

沈妄川轉眼看向彭掌櫃:“那就勞煩彭掌櫃裝起來。”

彭掌櫃道了一聲“是”,轉進櫃臺後頭的屋子裏,不久就将包裹好的東西,雙手遞過來。

阿浮向前,接過。

沈妄川用筆簽下名字記賬,說了句:“光有器具,倒是少了些東西放裏面。洛娘子若是還不累,不如再去唐家金銀鋪瞧瞧,多添幾樣金器如何?”

洛懷珠笑:“怎好讓沈郎君如此破費。”

“策馬直奔漆器鋪,拿完東西就走,未免蹊跷。”沈妄川在她耳旁蟻語,“再買點旁的小玩意,處處逛逛,用過夕食,才算自然。”

他直起身,對旁邊店鋪做了個“請”的姿勢。

洛懷珠知曉這個道理,只得随他一同去。

她心中着急查閱漆盒內線索,垂眸挑選金簪銀簪時,就格外漫不經心。

沈妄川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主動提及到十三間樓雅間用飯,再慢慢逛一陣。

入了雅間,洛懷珠便讓阿浮、齊光守着門,既明接手挾持沈妄川的事情,她則打開螺钿盒,取出裏面用油紙包裹住的物件。

那是一封被火燒掉近半的信件,依稀能看出來是沈昌致信知縣,讓他纂改和離書日子,許諾金銀一事,信件沒有署名,但是有半邊紅印。

若是能找到那印章,對上紋印,便能徹底坐實。

“此信最多能證明沈昌的确與知縣有勾結,卻不能證實他殺妻一事。”洛懷珠将信小心收起來,重新用油紙包包好,交給既明。“放開沈郎君。”

對方的投誠,她看到了。

既明收回匕首,将證物放入懷中,退到窗邊守着。

沈妄川放下手爐,拿過桌上熱騰騰的茶盞暖手:“他許諾知縣好處的賬簿、放火時留在現場的一枚玉佩在我手中。”

“僅憑這些,無法證實沈昌殺妻。”

“不錯。”沈妄川垂眸,盯着盞中沉浮綠葉,“沈昌其人,謹慎狠辣,想要找他的錯漏太難。我剛回他身邊頭三年,他都在調查我,日日派人監看不斷。直到所有證據都證明我是他的兒子不會有錯,他才稍稍放心,轉而試探我是否還記得幼時之事。”

洛懷珠一針見血:“這麽說,沈郎君這五年,什麽都沒查到?”

沈妄川拇指摩挲着瓷杯上的紋路,轉而說起另外一件事情來:“上年冬,沈昌徹底斷絕了自己另有子嗣的希望,開始将府中部分鋪子,交到我手上。”

此言,消息量有些大。

“沈昌是不舉還是不育?”洛懷珠輕呷了一口茶。

沈妄川掃着杯身的拇指停下,輕咳一聲:“房事過度,不舉。”

這就有意思了,京師誰人不知沈昌不近女色,對其妻王夫人情深意切,一夫一妻甚是和美,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

洛懷珠挑眉:“你的手筆?”

沈妄川勾唇笑,又不說話了。

她懂了。

“你從那些鋪子裏,找到了線索?”

“并無。”沈妄川将漸冷的茶盞放下,“只是有些鋪子,賬目不清,總有部分銀兩貨物流向不明。”

指不定,沈昌用在了何處。

這些賬目去向,也是一條查探沈昌的線索。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便是沈昌用此試探他的虛實,瞧他有沒有對家業上心。

倘若他只是占着兒子的名分,卻不盡本分,在沈昌那裏也是廢物一個。

洛懷珠自然清楚這柄擺在眼前的雙刃劍,既可傷及沈昌,也有可能給自己來這麽一下。

她極快斟酌着:“沈郎君想讓我幫你?”

沈妄川直言:“是。沈某識人斷人,辨人說話之間真意假意有幾分,還算擅長。若論其他,均是一竅不通。我需要洛娘子。”

洛懷珠細細端量對面人,許久,舉起茶盞。

“以茶代酒,賀為同盟,萬望今後能夠肝膽相照,配合無間。”

沈妄川亦舉起茶盞:“必定披肝瀝膽,不憚外物傾倒。”

用過飯後,兩人出十三間樓。

洛懷珠朝謝宅看了一眼,門前的狼狽已收拾好,卻依舊無人守着,只有兩盞風燈在門前搖晃。

她多瞧了兩眼,便收回目光,與沈妄川在附近随意轉悠幾圈,買了好些小玩意。

好一陣,二人于朱雀門不遠處相別。

沈妄川握拳咳了幾聲,蒼白着一張臉道:“途身有頑疾,若是同在一處待得過久,恐有遞染之險。洛娘子回去以後,最好還是将車內一應物件,全數洗過曝曬,或者幹脆換掉的好。”

洛懷珠沒有回他這問題,只是問他:“沈郎君确定,不需要我們先将你送回去?”

對方的臉色,瞧着像是随時會倒下一般。

沈妄川将手背到身後,仰望夜空:“今晚皓月清輝遍灑,瑩瑩有光,我慢步歸去,多享享這月華。”

對方既然這樣說,洛懷珠也就不客氣了。

她讓齊光開始趕車回去。

沈妄川站在原地,目送車馬出得朱雀門,才擡步向東走去。

時辰還早,街巷燈火通明,行人如流水洶湧。

他專走道路一側,站在燈火背後徐行。

走到一處小巷口時,腳步一轉,于人流中脫離。

他入了巷,短短跑幾步,踩着巷中穢物筐,一躍而起,攀住牆頭,翻身落了下去。

很難能瞧出,這具殘破身軀,也會有這般利落身手。

雙腳剛碰到地面,還沒來得及起身,就有兩把劍交叉橫在他脖子上。

他擡起眸子,順着青綠草地一路向前看,對上那個穿着木屐,袍衫散發,渾身裹在一團輕薄霧氣中的人。

對方手中還拿着一條拭發的微濕布巾。

眼眸低垂,古井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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