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迷神引

第43章 迷神引

潘樓的飯菜味道, 一如當年。

稍遜白礬樓一些些。

謝景明沉默着把飯用完,吃過兩盞茶,閑聊了一些營州治水之事。

工部的白公還在營州做春汛防治宣講之事, 他是提前趕回, 向陛下禀告雲雲。

兩盞茶的功夫,謝景明便謝過張樞密使且告退。

張樞密使還要挽留, 他便道:“公事為重。若不是歸來恰逢夕食, 不忍叨擾陛下用膳,湛亦不敢應約。此番再耽擱, 天色便要向晚, 該影響陛下歇息了。”

對方這麽說,張樞密使倒也不好勉強, 只得互相行禮作別。

謝景明拿回素色傘,出得潘樓,向西行至左掖門, 走過長慶門到銀臺門,再繼續向西折,入垂拱殿門, 拜見天子。

唐匡民擱下筆,虛空擡手将人請起。

“謝卿不必多禮,詳細說說營州水患之事。”

謝景明将早已做好的文書, 往上遞呈, 并将諸事口述一遍。

李定州要刺殺他的事情,他并無确鑿證據,便只說路上遇了刺客, 可知營州防守稍有松懈,須得加強雲雲。

唐匡民龍心大悅, 拉着他的手臂,讓禦醫前來為他治手。

他則坐在旁邊,一臉心疼臣子的模樣,弄得老太醫額角冒出大汗。

治完傷,唐匡民又拉着謝景明,說了些“謝卿辛苦一趟,全心為民,朕心甚喜”、“往後新政諸事,還需謝卿繼續辛勞,不必忙叨其他”、“有空便好好歇息,莫要忙壞了”雲雲。

謝景明低首垂眸,點頭應着:“謝過陛下關心。”

眨眼戌時到。

風靜止,細雨停,躲藏一日的太陽,這時躍出來,用那已沉入半邊山的腐朽身軀,鋪出滿地殘紅。

這殘紅不知是被晦暗天色染了一層灰,還是怎麽回事,透着一種不新鮮的朱紅色澤。

仿佛一塊割了好幾日的壞肉。

謝景明揖禮退出垂拱殿,往政事堂方向走。

唐匡民透過只開一線的窗往外看,見那紫袍身影,寬袖輕擺,整個浸在灰蒙血色之中,很快便消失眼前。

他将窗徹底推開,讓暗沉的殘紅鋪展進來。

“內侍監,讓張樞密使來見我。”

陳德趕忙應道:“是。”

黃昏短促,夜色展開,無邊的沉寂連同夜幕降臨。

此際孤月淺薄,無星相伴。

謝景明端坐桌案後,将積着的公文一本本審閱。

傅侍中瞥一眼他那鼓起來的左手手臂,哼了一聲:“謝侍郎還真是為國為民,不辭辛勞,才剛剛從營州趕回來,身上帶病亦不忘公事。”

他此言語氣譏诮,帶着嘲弄。

謝景明卻像是完全沒聽出來一般,語氣毫無感情起伏,應上一句:“謬贊。”

“你!”傅侍中被氣得想拿文書丢人。

沈昌趕緊跑過來,奪下他手中文書放回桌上:“傅侍中,切莫沖動。”

謝景明兩字把人惹毛,自己倒是毫無所動,提着筆細細批閱。

傅侍中甩開沈昌拉住他的手,正了正自己的衣冠,氣呼呼坐下,壓着怒氣批閱案上文書。

對面另一位侍中,由頭到尾都沒擡首看上一眼。

戌時末,沈昌案上事務辦完,準備歸家去,唐匡民卻負手而來。

沒有辦法,他也只能繼續坐下,陪着念叨“農商”兩事邁上正軌後,“工事”與“軍事”的整改。

這都不是什麽小事,一直商議到亥時過,依舊各抒己見。如同沈昌這樣的官場老滑頭,便只言“這事兒挺好,但是如何整改呢”雲雲,再提出其中面臨問題,抛給其他人。

眼看就要月色西斜。

唐匡民只得道:“此事交由謝卿斟酌,先拟定整改的事項,我們再來商議。”

他的意思已然十分清楚,“工事”與“軍事”的整改勢在必行。

謝景明行禮回道:“臣遵命。”

“好了。”唐匡民将自己不虞的神色藏去一半,剩下一半用以震懾,“此事改日再議。”

他猛然起身,拂袖離去。

政事堂諸位跟着站起,躬身行禮:“恭送陛下。”

暮春凄清的夜,又下起了迷蒙細雨。

已然疲倦難頂的諸位朝臣,也拿走檐下挂着的青傘,匆匆往外走去。

謝景明沒拿官員所用的絹絲青傘,依舊用自己那把素傘遮蓋頭頂,往外走去。

長文長武駕車前來接他,車前挂着一盞氣死風燈。

見到謝景明出來,長文趕緊跳下車:“侍郎,趕緊上車換藥。”

他“嗯”一聲,将素傘交給長文,提着衣擺上車,将青竹圓袍衫放到一邊,換下朝服,着一身墨藍圓袍衫。

“走潘樓大街,買些吃食再回。”

長武低聲應:“是。”

馬車辚辚,向東而行。

潘樓大街尚未滅燈,門前人來人往,依舊喧嚣。

長武将車趕到巷子口,着長文前去買東西,他守在馬車上。

謝景明掀開馬車後簾子,跳下車去,放輕腳步,朝着講堂巷摸去平陽公主府。

他輕車熟路翻越圍牆,避開公主府巡邏侍衛,找到雲舒郡主院子,敲響她房門後窗。

“誰?”正在用鹿皮拭擦橫刀的雲舒郡主,驟然擡眸,閃着燭火與劍刃光澤的眼睛一動不動盯着窗口。

謝景明眼神盯着黑暗:“我。”

雲舒郡主挑眉。

謝景明?

她将鹿皮丢下,提着橫刀去開窗,将刀刃架到他脖子上:“你還敢來找我?”

謝景明伸出兩根手指,推開她的刀鋒,翻身入內。

“兩件事情。”他開門見山說道,“一是查查營州與李定州;二是聖上要着手整改工事與軍事。”

他從懷裏掏出一疊油紙包裹着的東西,丢在桌案上。

該說的話講完,他便推開窗,瞧了一眼黑暗的夜,翻窗溜出去。

他避開深夜的酒鬼、賭徒,摸回馬車上。

長武感覺到車上增加的重量,小聲道:“侍郎,沈昌沒走,也停下車駕,遣人買東西去。”

“不必管他。”謝景明瞥了一眼自己被血跡洇濕的袖管,閉目養神。

長文提着好幾個食盒回來,嘴巴還叼着幾根繩子,挂着幾包糕點。

他将下巴一揚,讓長武替他取下叼着的糕點,瞄準前室木板,往上一跳坐穩,根本不需要放下手中食盒。

長武手中接過糕點,瞄了一眼那腳步匆匆向沈昌車駕跑去的護衛,便垂眸不再看,驅車南行。

沈昌透過車窗往外看,見對方車駕動起來,他便也遣車夫驅馬。

兩人住宅從這邊走,的确順路。

不過沈昌宅子更近一些,先停下車馬。

他提着袍子彎腰下車,看着月下折射出片片白光的水窪,問一旁護衛:“你看這這車轍印痕,車上應有幾人?”

護衛蹲下,用手指度量一番:“該是三位成丁男子,或是兩位成丁男子加兩位幼童。”

“你跟上去瞧瞧,看看出來的是不是謝景明。”

沈昌交代完,便下車入宅子。

他問管家:“阿川和二位娘子,今日都做了些什麽?”

管家垂首俯身回話。

“大郎卯時随阿郎出門,酉時末才提着食盒歸來,陪洛夫人在院中用飯,戌時便沐浴更衣睡下。洛夫人亦卯時起,送阿郎和大郎出門以後,便呆在房中書寫,派遣齊光出門一趟。

“齊光去了輕翰煙華,将紙張交給掌櫃。我們的人探過,就是一張墨硯的花樣圖紙,沒有其他。随後齊光又到果子巷買了小筐新鮮櫻桃回來。

“午後,阿浮便将櫻桃做成畢羅和酥山,分發給諸院,阿郎院中亦有。未時末,洛娘子用完畢羅和酥山,便提着食盒出門,去給大郎送吃食,申時歸來沒用飯,等到酉時大郎歸來,才一道用飯。戌時睡下。

“王夫人一直呆在院裏沒離開,辰時起來用了朝食,又睡過去,未時正才起來,吃了些洛娘子送去的櫻桃畢羅,繞着院子瘋跑幾圈,讓兩個侍女抓她。酉時用過飯不一會兒就洗漱睡去。”

沈昌每日都會例行一問,管家早已習慣,剛講完恰巧站在主院月門前。

他恭肅立在一旁,并不私自進去。

沈昌停下腳步:“不必進來伺候我,去準備熱水。”

等管家離開,他才對屋內守着的護衛道:“将銀面找來,我有話問他。”

宅中家丁、外圍護衛都是尋常人,他屋內護衛都是一群白丁啞巴,連畫出來的畫,都令人不知所雲。

護衛無聲拱手,退出尋人。

他們就像是黑暗本身,悄無聲息融在黑暗之中,若不是叫喊出來,誰也無法發現。

護衛很快帶着銀面過來,讓他坐在桌前,畫下沈妄川今日出樞密院吏房前後所有事情。

銀面所畫,都對得上他所見。

沈昌盯着沈妄川在潘樓那一段畫,銀面所畫,是謝景明推開門,拱手準備關門退出,卻被沈妄川喊住叫進去,讓他賞臉喝半杯茶。

謝景明喝了兩口,便告辭出門,被他瞧見。

随後,吏房的副承旨、主事、令史和書令史一群人提着一個食盒進入雅間,一同用飯飲酒飲茶,爾後散去。

沈昌的手指掃過沈妄川捧着食盒笑起來的圖畫,呢喃道:“真是個有情人,就這樣喜歡她麽?”

彌天大霧,自林木而起,籠罩小院。

暮春已悄然逝去,夜更凄清。

濃霧愈發迷離。

濕冷,陰森。

洛懷珠似有所感,翻身往被子裏拱了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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