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蘇幕遮
第46章 蘇幕遮
初夏的風, 還有些寒涼。
洛懷珠只覺得指尖微微發冷,讓她止不住有些顫抖。
虧得有簾子擋住,才沒讓沈昌發現端倪。
她對一旁騎馬跟着的既明道:“我似乎聞到了鹵肉的味道, 阿浮一慣愛吃這口, 你去買些回來,記得色淺的肉, 單獨留給我。你今日一身皂衣, 不怕弄髒,我這身色淺, 若是沾上湯汁, 可令人頭疼。”
既明眼神閃了閃,拉轉馬頭, 領命而去。
洛懷珠也放下簾子,端坐起來。
方坐好,便撞上對面沈昌投來的含笑目光。
她忽地意識到, 黑抹額的出現,或許并不是巧合,而是沈昌的又一次試探。
盡管如此。
他們也絕沒有放過這條線索的道理。
洛懷珠含笑朝他一點頭。
身旁, 沈妄川忽然握着拳頭悶咳幾聲。
她收回視線,翻出讓阿浮帶上的枇杷膏,勺出化開一杯溫水, 笑着遞給沈妄川。
“來, 潤潤嗓子。”
沈妄川伸手接過溫熱的杯盞,唇角微微翹起一點弧度。
沈昌靜靜看着,眉眼俱是和藹笑意。
絕不會有人能猜到, 他心裏想的會是,倘若洛懷珠是林韞, 沈妄川卻已對她生情,那就無妨用些手段,令她懷子生下,再送他們兩個地下雙宿雙栖。
也算是他這個父親的,拳拳愛子之情。
他想法越是森然,臉上的笑意便越是可親。
不久,至北郊。
仆從丫鬟沉默着,将東西全部鋪展開,還用竹竿撐起避風遮陽的帷帳,有處可歇息。
王夫人許久不出門,瞧見遠處一座座搭好的各色帷帳,有些惶然,一個勁兒往沈昌背後躲去。
“卿卿莫怕。”
沈昌扭頭看去,拍着王夫人的手耐心安撫。
有人認出他們的車駕,過來招呼。
王夫人的反應愈發劇烈,臉都蒼白如金紙,驚恐萬分。
“莫怕,都是友人。”沈昌低聲安撫,盡量将人遮擋住。
可并沒有什麽用處。
王夫人被吓得撞進還沒搭好的帷帳裏頭,用鋪在地上的墊子把自己蓋住,甚至用雙手去摳挖地上泥土,似乎想要将自己埋起來。
沈昌告罪一聲,讓沈妄川替自己招呼同僚,他則是着急跑去帷帳裏,抓住她的雙手,溫聲安撫王夫人。
一聲聲的“卿卿別怕”,一句句溫柔的解釋,真真令人替他扼腕。
橫豎洛懷珠幫着寒暄時候,就聽到不少伴随嘆息的感嘆。
感嘆裏無非都是在說,沈昌幾十年深情,無奈天意弄人真是可惜雲雲。
她聽着聽着,心裏冒出一股寒氣。
若是有朝一日,沈昌不願繼續作戲,将王夫人當衆扼死,恐怕不知他真面目的人,都要吹噓幾句他的情不得已與多年艱難。
午時風吹過,撩起帷帳輕紗,模糊了沈昌那張情深意濃的臉。
帷帳搭好,他們在帳內擺開糕點、幹果、鮮果,以及既明買來的鹵肉。
顏色淺淡如瑪瑙的鹵肉,被帳外炙烤野雞的廚娘切好一片片,方便他們直接入口。
沈妄川胃口欠佳,吃上幾口就不想動筷子。
洛懷珠作為一個“癡戀”他的人,自然要溫聲勸誡,努力讓他加口吃食。
沈妄川只得又吃上幾口。
“那你吃個枇杷。”洛懷珠将柔軟多汁的橙黃枇杷剝好,放到他手上,“止咳清肺。”
哪怕知道對方是在做戲,沈妄川心中也是一動。
他張口,用枇杷果肉堵住自己将要吐出口的“多謝”。
沈昌也剝了枇杷,用手在底下虛虛托着,送到王夫人嘴邊。
“卿卿嘗嘗,看好不好吃。”
王夫人眼神虛浮,不知落處,只是垂在一側的手,已将墊子擠在一處,一雙手慢慢摳地下的草與泥土。
洛懷珠注意到,她那一雙手,指甲全數裂開,比常年耕作的農婦好不到哪裏去。
她先前去過王夫人的院子一趟,對方喜歡用樹枝在地上挖洞,挖出來的模樣,俨然是一個縮小版的沈宅。
據說,每逢冰霜雨雪,挖出來的小沈宅,就會面目全非。
王夫人便把泥土重新填回去,又不停挖出來,六年俱是如此。
沈昌喂完枇杷,又忙着給王夫人擦手,塗上膏脂,忙個沒完沒了。
洛懷珠看了一陣,覺得眼睛受累,拖走沈妄川,到附近走走。
沿着湖邊走沒一會兒,她聞到一股熟悉的焦香味道。
順着那股味道尋去,便得見一白頭老翁,佝偻着腰背,在費力壓糖、切糖。
“福伯。”
藍布帷帳中,有人撩起帳子,拿着淨白瓷盤走出來。
“杏酥糖好了沒有?”
“好了,先把切好的這幾塊拿進去吃着。”
墨藍布衣的謝致禮将白瓷碟子放下,接過福伯手中的長刀。
“你老怎麽又動手了,不是說好,你做完就喊我壓糖、切糖麽。”
福伯笑得兩眼皺紋散成花瓣一樣緊密的紋路。
“老了,剛說過的話就能忘記。”他樂呵呵說道,“而且你們手勁不行,壓出來的糖不夠密,切出來太大塊,阿玉嘴巴小,塞不下。”
小娘子愛吃杏酥糖,不能一口塞下去,弄得身上髒兮兮多不好。
謝致禮切糖的手驀然頓住,眼眶紅了一下:“福伯放心,我已經長大了,你看——”他咔擦切出兩塊小娘子都能夠放進嘴巴大小的糖,遞到福伯面前,故意讓語氣輕松一些,“是不是這樣?”
福伯笑得露出缺了兩顆牙的牙床,将懷中的小竹盒掏出來,解開卷簾一樣的蓋子,朝他遞過去。
“來來來,多切幾塊放進來。阿玉好久都沒來拿,肯定早就吃完了。”
小娘子每日兩口杏酥糖,不多吃不少吃,要是斷掉,說不準夜裏想得睡不着。
不知三郎出門,找着人沒有。
謝致禮眨了眨眼中泛起的水波,利索切糖:“好,一定裝滿。”
風撫過,岸邊楊柳點湖面,蕩開一圈圈漣漪。
垂木浸在水裏,給本就翠綠的湖面添了幾分碧色。
有細細柳葉被人摘下,放入湖中,如同一方狹長扁舟,随着被日光曬得溫暖的微風與漣漪,向着遠處去。
天光溫和,日色明媚,有小鳥引着脖頸啾啾,應和着那一下又一下咔咔切糖聲,襯得四下寂靜,杏酥糖的焦香從對面傳來。
洛懷珠嘴巴輕張,一腔話語被她硬生生吞回去,割得咽喉生痛,胸腔沉悶。
阿浮看洛懷珠感傷神色,小聲問:“娘子?”
洛懷珠張嘴要回話,冷不防右胸一陣灼熱的疼痛,讓她臉色陡然白起來。
“娘子!”
“三娘!”
阿浮與沈妄川驚叫起來。
前者趕緊把手中東西一股腦丢給齊光,自腰帶中翻出一粒藥丸,塞進她嘴巴裏。後者趕忙伸手把人攙扶住,以免她站立不穩,摔倒在地。
“把娘子扶着坐下。”阿浮急忙說道。
沈妄川往後退了兩步,圈住洛懷珠胳膊,把人扶着慢慢坐下來。
阿浮又從随身攜帶的布袋裏,掏出一排寒光閃閃的銀針,吹燃火折子,燙過銀針給洛懷珠紮上去。
謝致禮和福伯他們處在上風口,帷帳紮在最邊上,旁人聽他們說話,會有些含糊,他們聽旁人便是“順風話”。
洛懷珠他們幾個動靜大,把人驚動了。
謝致禮見他們圍成一小團,趕緊放下刀,大步走過來:“發生什麽事情了,可需要幫忙?”
聽到動靜的謝父謝母,也都攜手出來看情況。
“這是怎麽了?”
吃過藥丸又紮過穴道的洛懷珠,胸口的燒灼感和尖銳疼痛,逐漸褪去,給她留下一臉蒼白與滿頭冷汗。
阿浮利落從布袋中抖出一件不薄不厚的袍子,給洛懷珠披上,又用帕子為她擦去額上汗漬。
謝母方才見阿浮施針時,已着謝致禮将帷帳中銅壺燒開的水提來。
水放了好一陣,已經不太熱,但總比用湖裏的涼水要好。
“來,小娘子。”謝母接過銅壺,朝阿浮招手,“先把帕子洗洗,再給你們家娘子擦擦。”
阿浮道了一聲“多謝”,把帕子洗淨,再給洛懷珠拭去臉上和脖頸的汗珠。
她将擦完的帕子丢給齊光,又替洛懷珠捏了幾下右臂,緩解疼痛。
事情做完,她才後知後覺紅了小鹿一樣的雙眼。
“娘子……”
洛懷珠緩過一口氣,虛弱笑着,伸出左手刮去阿浮臉上淚珠。
“哭什麽,你家娘子福大命大得很,不會有事的。”
她越是安慰,阿浮眼淚越是掉得厲害。
蹒跚的福伯聽到哭聲,拉開謝致禮的手臂,擠了進來。
“小娘子怎麽哭了?”
他人還沒見着,就先把手中描了竹紋的竹盒遞過來。
“吃顆杏糖酥甜一甜,什麽苦氣都能趕跑,就莫要再哭了。”
洛懷珠順着竹盒上布滿風霜痕跡的粗糙手指,看向垂垂老矣的熟悉臉龐。
日光絢爛,潋滟湖面的光,全數折射到垂落的楊柳上。
水霧何澹澹,如絹紗螢囊籠罩,撈走一片白光,全灑到洛懷珠臉上,模糊了她臨水的半邊側影,愈發顯得臉色蒼白、柔和,眼底波光粼粼。
福伯怔愣看着那雙熟悉的濕潤杏眸,以及眸子裏星星點點閃動的碎光。
“你……你……你是……”
福伯話沒全數出口,已是雙眼泛紅,老淚縱橫。
沈昌寂然無聲站在垂柳後,面無表情看着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