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第五章

吳家隐于鬧市之中,偌大的宅子看起來普普通通,灰色的磚石,小小的牌匾,若是旁人不提,誰也想不到,這竟是當朝宰相的家。

府裏的下人正忙着在廊下掃地,忽而聞見股水草腥味飄過,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擡頭就瞥見自家的女君穿廊而過,半幹的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是河底冒着腥氣的魚上岸,拖沓着尾巴在他們面前過去。

“小祖宗,您這是去哪裏鬧了一通!”

“快些給女君拿衣裳來,主君看到準是要罰的!”

衆人都圍聚過來,像是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吳清荷被他們炸得腦子嗡嗡作響,皺着眉側身欲跑,卻聽見身後有人冷不丁開口。

“又做什麽了,吵成這樣。”

轉頭,吳清荷便看見自己的母親穿着未脫下的朝服,手裏一本未看完的奏折,站在不遠處淡淡瞧着她。

“回主君的話,咱們女君不知去哪裏玩耍,回來時身上衣服都是濕的,我們正說着要給女君換身衣裳,怕她生病。”

下人們趕忙給吳相讓出一條道來,吳相聽着下人們的解釋,踱步到女兒面前,離得近了,那速來以不茍言笑,處變不驚出名的吳相也忍不住捂住口鼻,嫌棄地用手指戳一戳吳清荷的腦袋瓜。

“腥得像條魚,鑽泥塘的小臭魚。”

吳清荷有些不滿地別過臉去,旋即猛地沖進自己母親懷裏,用自己濕漉漉的腦袋不停蹭她。

“快點給女君換衣裳,主君要被熏暈過去了!”

...

鬧了好一通,吳清荷才安靜下來,被母親罰着自己洗衣服,樹蔭底下大大一個木盆,她就坐在邊上玩着皂角。

“今日我讓你給柏家送的東西,都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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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相坐在邊上看閑書,翻頁時随意地出聲問一句,至于她為什麽濕漉漉的回家,吳相并不多問。

“...送到了。”吳清荷回過神來,朝母親點點頭,那浮在水面泛着光的泡沫忽而讓她想到柏乘的眼淚。

在柏家迎來大喜事的時候,一個人躲進角落裏,竟然還朝她哭,淚眼汪汪的。

她用指尖挑起一點泡沫,仔細觀察半晌。

“送到了就好,柏家這次要娶的,是京城裏杜家的長子,杜家是伯爵,世襲的官位,日漸沒落名聲卻尚在,你柏姨這些年一直忙,兒子養病不在身邊,便總覺得虧待了他,想着再給他找個父親,讓他有個完整的家,如今總算是找到合适的。”

很合适,是也會對他好的意思麽,繼父對他好,就不用躲起來往池子裏跳了。

吳清荷心中暗想着,輕輕一吹,将手中的泡沫吹得四處飄散。

——

入夜,卯時,柏府廳堂前,有下人點亮了紅彤彤的燈籠。

小小的飛蛾被火光吸引,在燈籠間來回盤旋,柏乘站在門口,擡頭望着它們飛來飛去。

“公子,人都來齊了,您快進屋吧。”

伺候柏乘的随從得了命令,快步出了門去喚他,公子下午受了涼,現下穿着身稍厚些的衣裳,湖藍色的布料襯得小少年越發精致,暗色的燈火照耀下,他的眼眸像是易碎的琉璃,閃着微弱的光。

乖巧又美麗的娃娃,除了瘦得有些過分外,挑不出錯,随從松口氣,心想着這樣便好給主君一個交代。

“裏邊人好多,除了娘,我一個都不認識。”

往前走幾步,柏乘側過頭,小聲同随從說了一句。

“談談天就認識了。”

随從替柏乘理了下衣袖,先一步把門打開。

屋內嘈雜,許許多多人圍坐在一起,柏太傅坐在主座上與人談笑,見柏乘進來,溫和地笑笑,朝他招手。

“來,阿乘,見見杜伯一家。”

今日的宴席,杜家來了不少人,在此之中,杜伯與她夫郎二人和要嫁給柏太傅的杜家長公子坐側席,那杜夫郎懷裏還抱着個不到兩歲的女童,杜夫郎和杜公子長着高顴骨,看人時都頭顱微揚,幾人聽見柏太傅打招呼,便也同柏乘點頭示意,眼珠子上下轉着,仔仔細細将他打量一遍。

“真好,柏家就是好,好地方養人,瞧瞧柏公子,水靈靈的。”

杜夫郎喝着茶,慢條斯理地誇一句。

家宴的規模不算太大,但按着規矩,也是主君女君與男人們分席而坐,柏太傅和杜家幾位女君一桌,時不時還要小酌一杯,屏風相隔的另一邊,便是柏乘坐在杜夫郎身邊,下人伺候夾菜,他就吃一口,下人無暇管他,他便不動,也不說餓,不給人添一點麻煩。

“怎麽這麽拘謹,來,伯父給你夾菜。”

杜夫郎說話間就擡手,用筷子挑了挑新上桌的一盤菜,挑中其中油膩膩的肥肉來,放入柏乘的碗中。

柏乘頓了一下,擡眸看看他。

“好孩子,快吃啊,怎麽,不喜歡吃伯父夾的菜。”

他像是在開着玩笑,若有似無地瞥一瞥柏乘。

伺候夾菜的下人聽了,想為自家公子解圍,賠笑着開口小聲解釋:“我家公子身子骨不大好,吃不得...”

吃不得太過油膩的食物。

但他卻來不及說完,柏乘僅是聽了杜夫郎那句玩笑話,睫毛輕顫幾下,埋頭便将杜夫郎給他的那筷子肉放進嘴裏,慢慢咀嚼。

下人自知不用說話了,不好意思地往後退,倒是杜夫郎與杜公子相視一眼,有些默契地揚了下嘴角。

聽話怕事的小孩,好拿捏。

“什麽吃不得,小孩子就要多吃肉,我瞧着,柏公子倒也吃得挺香。”

杜夫郎邊說着話,邊哄着自己懷裏的女童,這是杜家這一代唯一的女君,杜夫郎寶貝得很,今日帶出來見人,給她備吃食都要小心翼翼,杜夫郎給她夾菜都要過一遍水,再送到她嘴邊。

“來,好寶,快再吃口肉嘞。”

那杜夫郎小聲哄着自家孩子,誰知這女娃娃剛将肉吃進去,就突然“呸”一口吐出來,紅着臉蛋大聲嚷。

“苦!苦!爹爹,苦的!”

小娃娃吃不下苦味,喊叫間就要大哭,杜夫郎驚得瞪大眼睛,自己夾了一筷子嘗嘗,旋即一怒,皺着眉側身斥責下人。

“你們是怎麽做事的,這肉一股子糊味,又苦又麻!”

下人們慌忙撤下碟子,低聲賠禮道歉:“還請杜夫郎恕罪,這是疱屋做事的人有疏忽,小的馬上就去處理!”

這一筷子苦肉讓杜夫郎頗為不爽,他剛想再講些什麽,就聽見自己的兒子,杜公子放下筷子,十分不悅地開口問話。

“我爹剛剛也給你夾了一筷子的肉,那是苦的,你怎麽不說,我妹妹被苦個夠嗆,這就是你們柏家待我們的禮數麽。”

這話說的有些重,柏乘下意識地看一眼屏風,女君們正喝得歡,聲音大得完完全全能蓋過這一頭的小插曲。

他暗自松一口氣。

“伯父,我常年喝藥,時時嘗不出味道,方才沒發覺肉是糊的,我向您賠不是。”

趕快道歉,息事寧人,這是上策,他不想破壞母親的好事。

這樣的理由,杜夫郎與杜公子皆是沒有想到,方才那一點子氣頓時就抛到腦後,杜公子倏爾一笑,一改剛才的态度,有些同情又慢悠悠地關心他。

“小小年紀就要喝藥喝到味覺出了問題,身子骨這麽差,這日子多難熬吶。”

“并不難熬,只是身邊照顧我的人很辛苦,多謝您關心。”

“怎麽會不難熬呢,小孩不用逞強,放心好了,等我嫁進來,我一定會将柏家管得井井有條,讓你這孩子能一直安心養病。”

乖得像是個可随意擺布的娃娃,病得比想象裏還要重,被送出京城好些年,不谙世事。

杜家雖然如今沒權沒勢,可祖上是闊過的,杜公子心高氣傲,雖說是攀高枝,但當別人的續弦多少有些不情願,如今看着柏太傅這個兒子竟是這副樣子,心裏自然狂喜。

等他為柏太傅生個健康的孩子,這柏家的産業以後便都是杜家的,病歪歪的小公子哪裏能和他争。

“...多謝。”

柏乘有些疲憊地眨眨眼,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容易覺得乏累,席間的這些客套話讓他覺得招架不住。

真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宴席越發熱鬧,因着心情大好,杜夫郎和公子吃得盡興,哭鬧的杜家小女君也被哄好,從自己爹懷裏跑出來,這裏扯扯,那裏拽拽,調皮得很。

柏乘感覺她好像拽到了自己的頭發,頓時疼得他鼻尖泛酸,他默默側身,想把頭發從她的小手裏拽出來,卻不料那孩子看見他垂下的手腕,眼睛放光,“哇哇哇”地亂叫着,松開他的頭發,徑直扯住他手腕上的鏈子不肯放。

“我的!我要!”

杜小女君亂使力氣扯,柏乘的手腕上霎時就被勒出幾條血色的紅痕,他腦中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地一甩,掙脫開來,下意識地護住手腕,另一只手緊緊握着腕上的手鏈。

“撲通!”

一聲悶響。

杜小女君踉跄着跌倒,摔個四腳朝天。

“哇——!”

頃刻間,屋內爆發出小孩的啼哭聲,杜夫郎壓根沒有反應過來,驚得他一跳,臉色頓時煞白,連帶着杜公子都吓得丢掉了筷子。

這聲響,頓時便驚動了屏風外的女君們,衆人慌忙放下酒杯,幾步過來察看。

“你是怎麽看護孩子的,她怎麽就哭成這樣!”

杜伯中年得女,當眼珠子疼,見女兒哭,她心疼得眉頭直皺,指着杜夫郎就罵。

杜夫郎慌得沒了方向,趕忙抱起自己女兒,緩過神來就回頭,像是兇狠地惡獸一般瞪着柏乘。

“你怎麽敢!我親眼看着你把她甩出去,你這孩子好生惡毒!”

杜公子也趕緊蹲下,幫着哄自己妹妹:“好寶不哭,不哭...”

但是并沒有什麽用,小孩的哭聲震天響,像是要将這偌大的柏府炸開一般。

柏太傅站在那,有些頭痛地捏一捏眉心,擡眼看到自己的兒子柏乘強撐着桌角站起來,深吸着氣想要上去道歉,啓唇欲言,卻突然被那小女君哽咽中的叫喚聲打斷。

“嗚嗚嗚...我疼!我就要那個鏈子!我要!”

她哭得嗚嗚直叫,簡直要背過氣去,杜夫郎忙順着她的話來:“好寶不哭!鏈子是你的!是你的!爹給你拿!”

柏乘要上前的腳步頓時停住,将雙手背在身後護着,那杜夫郎像是搜尋獵物一般回頭盯上他。

“快拿來,不過是個小玩意罷了,柏家什麽都不缺,把這小物件送與我們又是什麽大事!”

柏乘低頭呼出一點氣,很堅定地搖搖頭。

“好了,不鬧了,小女君想要的手鏈,應是我早逝夫郎留下的,我兒子一直帶在身上,不可能送人的,小女君,我家還有別的好看的物件,你想要什麽,今日盡管挑,就當是給你賠禮道歉了。”

柏太傅面上的笑容淡到幾近于無,只是待客之道牢記于心,因而還客客氣氣的與幾位說話。

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便不要鬧的太難看了。

她既開了這個口,杜家再怎樣也要給面子,杜夫郎氣鼓鼓地抱着小女君起身,不再多言,杜公子跟在他身後,杜伯方才喝得醉醺醺的,漲紅着張臉,越聽女兒哭聲,心裏便越是如刀割一般疼。

不過就是個鏈子,就是個小小的手鏈,怎麽還能讓女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個死人的東西,戴在身上,稀罕成這樣,讓她家差點下不來臺...她可是個世襲的伯爵,讓她差點下不來臺,那難道不是瞧不起她麽!

杜伯愈發生氣,嘴裏忍不住要碎碎念,“真是晦氣了,戴着這東西在身上,多不吉利,太傅,你可好好管管吧。”

正廳裏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家宴上最後一點面上的和睦也消失殆盡。

“...晦氣,不吉利?”

“沒有這份晦氣,你們哪能站在這裏。”

還沒有等到柏太傅發話,柏乘便擡起頭來,沒有半點畏懼,正視着醉醺醺的杜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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