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魂夢
這場夢做得很累,因在夢裏我總是在哭,涕泗橫流。無限幽深的畫堂外雲間水遠,良窗淡月,滿地黃花堆疊成厚重的花毯,九曲回腸的雕欄玉帶将繁花墜影隔在芳塵之外。我只站在庭院裏,看着太醫背着醫箱,進進出出得,一個個愁眉苦臉。
他們說懷淑病了。終日咳血,數度暈厥,集太醫院之力也無法查出病症。不知道病症,就沒法對症下藥。陶泥罐子盛着苦澀難聞的湯藥,給懷淑喝了一碗又一碗,也難以止住他日漸消瘦孱弱,到了最後,好像渾身的血肉都被這病榨幹了,只剩下一層薄面皮幾乎是挂在骨頭上。他瘦骨嶙峋,病态支離,一點生氣都沒有了,終日裏纏綿病榻咳嗽得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了。
終于到了那一日,西客所落下了重重宮禁。我站在碧瓦紅牆外,隔着內侍的浣白錦衣,望向那頁緊緊閉合的懸窗。報喪的令官出了西客所直奔禮部,口裏喃喃自語:“敏王走了,快去備壽衣素缟,西客所得布置起來。”敏王是懷淑的太子之位被廢時皇帝給的封號,這個封號并沒有随着他入土,因他死後被追封為昭德太子。
或許所有人在他死後都記起了,他活到十九歲,不論是做為太子還是兒子,他沒有做過錯事,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一直是那個恭孝勤儉,謙虛守禮的簫懷淑,宅心仁厚,心懷天下。即便尹氏叛亂,也沒有任何證據指向他也參與了。他所遭遇得只是被株連。只有世人對不起他,他從未對不起過世人。
我守在西客所外,看着內侍将懷淑病前所用衣物焚燒,炭火盆裏一團團厚重的黑煙霧在淡蕩秋光裏飄飄散散直奔上天,歸鴻聲聲哀鳴在斷殘雲碧間徘徊,花開至時尾,不減酴醿。
從我記事起所有人都指着簫懷淑對我說,看見了嗎,那是大周太子,是你未來的夫君。我小他四歲,跟屁蟲似得追在他後面跑了許多年,那句你未來的夫君魔咒般說進了我的心坎裏。我已認定自己長大後會嫁給他,這個認知就像是人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一般自然,理所應當。因周圍的人都在灌輸,那麽仁慈和善的太子,将來嫁給他便是我最大的福氣。就像菩提樹下的苦行僧,那句佛谶在嘴裏念了千百遍,直到最後念成了信念,念成了真理。
可突然有一日,周圍的人又來告訴我,大周有了新太子,他是簫懷淑的弟弟,你得嫁給他做太子妃。我已長大了,懂得倫理綱常,忠孝節義,弟娶兄妻,這是什麽樣兒的道理?宮闱裏的信諾,原是大過天地,大過綱常嗎?
我在蒙昧中翻了個身,迷糊裏有個身影一直流連于我的榻前,他的手溫熱緊緊握住我的手,不眠不休地守護着我。是懷淑麽,我覺得有些委屈,沖他呢喃:“懷淑,他們将我嫁給了衍兒,可衍兒是你的弟弟啊,這樣做對嗎?”
面前的人玉樽晨鐘般靜靜伫立,我好像聽到了更漏緩緩流沙的聲音,不知緘默了多久,終于說話了,似嘆息,“可衍兒愛你,他愛了你很多年。”
“胡說”,我遽然搖頭,想要将聽到的這句匪夷所思的話搖到腦外,“他對我一點都不好,總欺負我,他……”我的聲音裏帶了哭腔,嗫嚅:“他還喜歡了我的陪嫁丫鬟,要是換作你,一定不會這樣做得。”
身前一片寂靜,如亘古長存的仙境般,聽不到一點聲響。
夢中似乎下起了大雨,細水霖霪輕輕敲打着窗墉扉葉,綿密輕柔的敲擊聲帶着塵花香氣傳入我的耳中,吸入鼻翼裏,夜涼初透,陣陣涼意侵入四肢百骸,我不安地在枕簟上挪動着腦袋,把被子攥得緊些,棉布的裏子面被我揉在手心裏,像塊藕花軟糖似得粘泥癱軟,幾乎要将它揉化了。
耳邊再沒有那溫柔而蠱惑的聲音,他好像消失在了韶光明媚的草熏南陌裏,夢裏乍晴輕暖,銀塘似染,一抹日光将金堤勾勒得燦然如繡。我又站在了春風化蔭裏,岸堤上花柳如織迎風婆娑舒展,水光波瀾裏倒映出了空蕩蕩的錦繡人世,我的影子伶仃落在岸邊的陰影裏,只有我一個,好像那個人從未出現過一樣。
欲醒還休得,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時只覺天地旋轉,似以頂篷上描勒的和璞圖方為中心,悠蕩蕩地回旋,一圈接着一圈的圖影渙散着流朔的精光。
“嬿好……”我沙啞着嗓子喊了一聲。
幔帳被掀起,柔軟的緞面上蕩起了波紋,嬿好頂着一雙烏青眼,愣愣地看着我,轉而喜道:“太子妃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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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太醫步履疊踏地在殿內轉悠,一會兒是墊繡枕搭線診脈,一會兒是垂羅帳挂湯品藥,我被人影晃得眼暈,又覺得夢裏多思,身上汗涔涔得,粘黏而發膩。
我倚靠在玉枕上,有氣無力地問嬿好:“我這是怎麽了?”
嬿好答道:“姑娘是中毒了。東宮的藥品湯食一貫查得嚴,宿日裏送到永宴殿的又都是經好幾道驗毒,應是都沒什麽問題得。毒是下在那盤酒糟鴨子裏,因是從吳越侯府送來得,內侍仔細查驗過得,進殿門前還是無毒得。誰知最後竟在那裏面查了毒出來,太子命人嚴查,光審丫鬟內侍就審了大半夜,但一道鴨子經了太多人的手,一時也沒聽着有什麽頭緒。”她以袖遮面,靠近我低聲道:“今兒一早我聽說太子派東宮內舍人徐文廷去了吳越侯府,姑娘,你說這毒會是從咱們府裏帶出來得嗎?”
我虛弱地說:“不是進殿前查過嗎?那時沒毒,應不是從咱府裏帶出來得吧……”我也不十分篤定了,世人心思奇巧,特別是這宮闱內苑,手段端得花樣百出,若真有人處心積累了要來害我,東宮裏不好下手,去到我家裏動手腳也不是不可能。且蕭衍這個人心思向來多繁,城府極深,從不做無用功。他既要去驚動吳越侯府,多半是查出了什麽,有了些靠譜的猜測。我一時又憂慮了起來,陡然想起什麽,問道:“馮叔呢?”
“太子親自問了他幾句話,就請到廂房裏歇息着了。倒是沒虧待了,就是出不了東宮。”
我幽幽地嘆了口氣,再怎麽說鴨子是他送來得且是他親手做得,就算他沒給我下毒且也絕無可能給我下毒,在事情沒個眉目之前怕也得被圈在東宮,出不去了。
掙紮着坐起來,“我想洗個澡,嬿好你去準備準備。”
一池清湯,洗滌了一身污垢陳舊,想着能将那些煩惱悲怆也一并洗掉就好了。我披了件素白雲緞長衫出門,綿長擺尾直在腳後跟外拖出去四尺多,層臺芳榭中每走一步,細緞子掃過地上綠嬌紅姹,雲緞上便粘了些碎花零葉。帝都裏風光爛漫,晝夜永不息地飄散着沉香霰霧,上林苑裏莺啼婉轉,芳草垂楊柳的柔韌絲縧幾乎抵到了湖面上,湖裏有錦鱗搖擺着尾巴在靈沼中游竄,在绮陌中伫立,卻是良久無言。
我将這事在心裏來來回回地過了一遍,覺得蹊跷得很,全無頭緒可言。入得了這瓊宮瑤樓裏,想讓我死的人誠然不少,可真敢明目張膽地下手,那就有點匪夷所思了。且這一毒,既已下了手,就該确保我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不然,我死裏逃生不說,反打草驚蛇,勢必要列開大陣仗來查,這不就是典型地偷雞不成蝕把米嗎。
思慮間日頭隐入了雲層,我擡頭觑了一眼暗淡天色,雲端如染了墨跡黑壓壓得迫下來。我沒帶紙傘,又孤身一人出來散步,只得慌忙往回走。山雨欲來風滿樓,憑地刮起了一陣大風,将林苑中花草摧打着,汀蕙半凋,還沒到秋天就已是滿目敗紅衰翠。風實在太大,我想着去不遠的水榭閣臺裏避避風,嬿好若見變了天必會帶人出來尋我得。
東宮的這一處景致很好,樹木繁茂,寬大的綠楊葉子郁郁蔥蔥,在蔭蔽處修了一處亭臺,四面鑿空視野開闊,以黑曜石砌了穹頂柱子。
我剛要去亭臺歇息片刻,卻見亭臺外站了兩個內侍,拂塵的尾羽線正從楊樹林的旁側露出來。停了腳步,正想往回走,卻聽見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飄過來:“殿下放心,臣已跟吳越侯說好了,就說是烹煮時不小心用了毒菇,太醫院已打好了招呼,陛下那邊不會聽到任何風聲得。”
腦中轟得一聲,好像有什麽炸開。我挪身躲到蔭叢後,往前傾了耳朵,想再聽得仔細些。蕭衍的聲音果然傳過來:“希望這件事快些了結罷。”只此一句,再無餘聲。
嬿好此時正尋我來,被碩大的蓬葉擋住了視線,她自然看不到前方另有人,用着她那把清透亮徹的嗓音喊我:“姑娘,你怎麽在這兒……”我慌忙去捂她的嘴,可已來不及了,楊樹後腳步聲攢動,人影憧憧,蕭衍領着那兩個內侍和徐文廷已到了我們跟前。
我只得硬了頭皮和嬿好行禮,展袖端平放于下颚處,膝蓋只屈到了一半,手已被握住,“不必多禮。”蕭衍的聲音沒了往日冷硬鋒棱,如染了蕙蘭香氛,有些許溫眷暖意,“手太涼了,孤送你回去,外面風大,不宜久待。”
他裹住我的手背,無從知道,我的手心裏已生了層涼森森的汗漬。我沒說話,只點了點頭,與他并排而行,江天杳杳,遙遙隔着浮綿不絕的瓊樓變了色,鴻雁低徊盤旋,翅羽幾乎落入水中。
我反複回想着剛才那兩句話的意思,覺得蕭衍似乎有心回護着什麽人。我猛然想起了嬿好說過的話,那盤有毒的鴨子在進殿前是查驗過得,那時無毒,進了殿裏我吃了好半天也沒見毒發,只一個人來了之後我只吃了幾口就暈倒了。
芳藹忽閃着靈狐般俏美的雙眸,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鴨子的盤子,奇道:“這不是宮制啊。”……
仿佛斷裂的珠子被一顆顆串連起來。細細捉摸,這已成了唯一的解釋,簫芳藹,她與蕭衍一母同胞,正是那個蕭衍會出面維護的人。
我覺得頭有些暈,我自認為與芳藹頗為投契,并無嫌隙,她為何要來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