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相
天火同人卦,仙人指路。
夫妻和睦,故人歸來,走失可見,萬事無憂。上上吉。
莫九鳶斂袖大行揖禮,沖我滋滋贊嘆:“這一卦竟比上一卦還要好上幾分,都是上上吉,合該太子妃流年大吉,遇事呈祥啊。”
沖他那頗有些年歲的古董竹筒裏瞥了幾眼,棱角方正的竹簽密匝匝地安靜睡在裏面,我咬了咬下唇,怎麽懷疑那裏面都是什麽上上吉。
嬿好為我們端上冰糖蓮子羹,眸光靈光閃爍,滿懷期待地說:“太子妃要回娘家嗎?讓奴婢這就去跟太子說……”
我笑着撩了撩自己鬓前的碎發,幽深地搖頭:“不說,卦上不是說了嗎,夫妻和睦,既然夫妻注定和睦,那說與不說又有什麽兩樣?”
剛端着瓷碗啜了一口蓮子羹的莫九鳶嗆了一下,以袖掩嘴不停地咳嗽,寬大的袍袖上露出一雙細長的眼睛,可憐兮兮地望着我。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見他終于勉強止了咳嗽,掙紮着從繡榻上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這卦上可沒說臣會不會有血光之災。”
我眼珠轉了轉,善解人意地道:“你也可以選擇不跟去,那這事就跟你沒什麽關系了。”
他寬大的衣袖翩垂而下,在迤逦的香霧中落滿了碎銀般的絲光,堅決地搖頭:“臣誓死追随太子妃。”
我拖着臂紗靠近他,盯着那雙炯徹的眼睛,笑道:“那你還不說實話,為何要撺掇我回吳越侯府找父親探查此事?此事跟你有什麽關系?你又想從此事裏得什麽好處?”
他面容凝滞,仿佛有築好的模子落下,将所有表情都僵住了,“這……”他猶疑地沉吟,我端着一抹笑靥,耐心地等他下文。
“臣想知道師父的下落,他為何失蹤,又去了哪裏……”臉上神色陡然悲戚,“是死是活。”
我想,這齊晏半生潦倒,做盡了讓人不齒之事,唯有這麽一件事做得極修功德,那就是收了個好徒弟。哪怕塵光逝去良多,擺脫了舊日落拓,享受了榮華,卻還是不忘挂懷師父的安危。
清邈綿長的聲音:“我心裏總有個猜測,覺得師父的失蹤跟那本《晉雲醫書》脫不了幹系。”
……
我有時想,歲月流轉,時移世易,人生在世至多百年,卻總要面對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辛酸場景,着實沒意思。好比這座大周宮,我從五歲那年第一次踏進這裏,眼見着繁華笙歌它睥睨天下,風煙聚散它禍起蕭牆,團花錦簇衆臣恭禮膜拜是在這裏,陡起幹戈屠戮之下血濺四尺也是在這裏。它的朱瓦紅牆,瓊樓瑤閣,十餘尺雲階之上的殿宇,從未說過一句話,卻已見證這人世間最可笑的忠誠,最涼薄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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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我要從這裏出來,去到外面的長安城,呼吸一口夏末彌散着百花芳香的清新空氣時,卻發現,出了大周宮,外面的場景卻已讓我有了些許陌生的感覺涼生露氣,暗滴花梢,長安城街頭的柳絲縧已一片濃郁,南燕栖蹴,柳下步履款款的淑女貴婦,檀粉香脂,将都城熏出一派慵懶雍華的調調。我順着記憶中的坊市街道一路走去,發現東盛坊賣馄饨的路邊攤已經沒有,那裏起了座茶寮,正對着街道挂了張紅底幡,上面寫着‘靜齋’。我對着那茶寮看了許久,無視了莫九鳶那焦慮急切的小眼神,搖着玉骨天水清折扇,一派灼華倜傥的風流佳公子氣韻:“我請你進去喝茶。”
進到這裏面,卻發覺并不是一般的茶寮。
待客的大堂宣闊寬敞,以三折玉花生醉屏風隔成了數間小斷間,茶客均是穿金戴銀、面容沉肅的體面人,他們面前各一杯冒着熱氣的茶瓯,聚攏在一起竊竊私語,全然沒有一般茶寮那種高談闊論、熱鬧喧嘩的場景。
連小二走起路來都是腳步輕盈,說起話是細聲細氣:“兩位客官這邊請。”他将我們讓到了臨窗的隔間內,我看着屏風上那一枝筆觸細膩的地湧金蓮,暗想,開在死人身上的花,不祥,不祥。
莫九鳶點了一壺毛尖,已将心沉了下來,定睛環顧四周,臉色納罕:“這地方透着些古怪……”
我将手指豎在唇前,指了指前面隔着屏風的雅座,紙糊的架子并不怎麽隔音,低啞神秘的聲音幽幽傳過來:“今年會試,新科狀元是通州宋靈均……”
我心下一咯噔,今年因突厥犯境,舉國不安,殿試提前了兩月,剛剛完,還未到放榜的時候,這裏的人如何得知狀元是誰。且皇帝身體抱恙,太子監國,這新科狀元照例是蕭衍親自圈定得,東宮議事殿向來門禁森嚴,人的口風都跟鐵汁澆築的囚籠似得,一絲風也透不出。
詭秘的聲音再度傳來,似已換了個人:“新任大理寺少卿是通州縣令,吳越侯長子,沈意清。”
啪嗒一聲,我手中折扇落地,被屏風圈起的方寸之地本就靜谧幽然,折扇擊起浮塵四散,四周噤聲,一片死寂。
正巧,小二将茶壺端了上來,為我們分好了茶瓯,斟滿第一杯茶。莫九鳶俯身為我将折扇撿起,一骨一骨合攏起,仔細拂着扇骨,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落下的灰塵。我将思緒放緩,逐漸冷靜下來,從懷中摸了一塊金锞子放在桌上。小二本已将漆盤夾在了腋下要告退,看了那塊金子,原本恹恹的神情瞬間消散,一抹川月流光劃過眼內,笑着問:“客官這是什麽意思?”
我将手指搭在桌面上,輪流敲擊,溫潤笑說:“就是沒見過世面”,朝着四周巡弋了一圈,“沒怎麽看懂。”
小二靠近我,壓低了聲音:“這是海陵東閣在長安的産業,新做的幡子,專門就朝廷密聞,互通有無……”
我并不知道海陵東閣是一個怎樣的門派,但見莫九鳶神色陡然凝重起來,唇角微抿,眉宇間缭繞着疑慮。互通有無?那不就是洩露朝廷機密以私相授受嗎?我複又搖起折扇,慢慢道:“那我若要知道些密聞,該如何呢?”
小二一笑:“大堂內交換的無非是些官吏任命、稅負改制的一般消息,客官給了錢可在這聽上一聽。但若有指定想知道得,一般的消息可花錢買,海陵東閣會替客官張羅。若要打探些絕密消息,那……”臉上漾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神情:“需要有人舉薦,特別是需要與海陵東閣有關系往來的人舉薦,海陵東閣不接生客。”
我了然地點了點頭,将金锞子往外推了推,小二眉開眼笑,将金塊揣進懷裏。
莫九鳶隔着桌子探過身,想要說什麽,我微搖了搖頭,掏出碎銀子擱在桌上,起身離開。走到門外,我複又仰頭看了看那迎風翩飛的紅幡,‘靜齋’二字下,繡了一枚黃橙橙的梨果。這地界本是遠離衢街鬧市,幽僻安靜得很,在這裏建了這麽一座靜齋,當真是神來之筆。
我穿了一身男裝回家,母親見了捂着胸口險些背過氣去,她也不顧我身後是不是跟着莫九鳶,劈頭蓋臉一頓訓:“你可真是出息了,母親都不敢認你了。”
唯有意初,穿着一身銀絲繡緞镧衫,兔子逐月般地飛奔到正堂,口裏大叫:“姐,姐……弟弟想死你了。”聽得我比手指撓過白茔牆還要百爪揪心。
我低微了聲音,嗫嚅道:“母親,孩兒實在想家想得厲害……”
“想家那你就大大方方回來啊,太子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再說了,他若敢拘着你不讓你回娘家,你派個人跟我說一聲,我找他去。”我娘就是我娘,端得是長公主雍貴霸氣的風度。
我低頭絞扭了衣袖,默然不語。
母親看出了些端倪,将聲音放緩放柔了:“你莫不是跟太子鬧別扭了?”
我依舊不語。
意初将頭探到我和母親中間,細疏的眉宇微擰:“太子欺負我姐了罷,娘,走,咱們找他去。”
“瞧把你給能耐得。”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連着外堂的回廊裏飄進來,父親擺着墨綠緞袖意态溫儒地踱進內堂,視線一觸到莫九鳶,如遠山般靜雅的面容微微掠過一絲不自然的陰翳,但也只是一瞬,随即恢複了他一貫的清儒閑雅。
爹走到我跟前,擋住了從門外投射進來的熾烈陽光,一片清涼陰影落到了我的身上,“孝钰,你跟爹到書房來。”他頓了頓,将目光投向莫九鳶,沉聲道:“你也來。”
父親自賦閑後着實用心在筆墨詩書中,那一間九尺寬的書房拓了又拓,幾乎是将三間房連綴在了一起。書房中供着清水佛手,芝蘭梅萼,聊作裝點。最令人傾心驚嘆的就是那三扇牆面直抵到屋頂的大書架,架上經史子集,野記雜文羅列陳設,專有一架收錄的竟是竹冊龜殼,打眼一看,蝌蚪樣的文字。幾個綠絲綢面大盒子上着鎖,也不知盛的是什麽寶貝。
案桌上擺了銅鎮,端溪石硯,松煙紫兔毫。父親坐于案桌後,我和莫九鳶站在案桌前。
“我就知道你是個沉不住氣的孩子,那麽一點點毒沒要了你的命,總得鬧個天翻地覆才甘心嗎?”父親沉聲訓斥。
我有些委屈:“可總也得知道是怎麽回事吧。”
父親望着我,如遠山般眉目中一抹淡愁:“知道了又能如何,你能将人家怎麽樣。芳藹是皇後心尖上的人,她能讓你動她女兒?再說,這背後水深得很,若不是這次芳藹膽子小,不敢将毒下得太多,你現下還躺在床上呢,能由得你今天是風明天是雨得。”
我覺得父親的态度太過怪異。按照常理,他就算不想我管這件事,好歹也安慰安慰我罷,今兒他冷肅嚴凜的一番話,隐隐含了震懾的意味,只能說明,他打從心裏不想我讓朝這事伸手。但,我抓了他方才的話頭:“芳藹膽子小?那是有人指使她得,誰能指使得動……”驀然停口,除了皇後和蕭衍,還有一個人,他手握《晉雲醫書》,權傾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自然也能指使得動芳藹。
姜彌。
我只覺胸膛裏一股噴薄的焰火氣,被緊緊壓制着才稍微扼住了。“姜彌想幹什麽,他要殺我?”
“殺你?”父親冷笑了一聲,薄凜的唇線微挑,似乎也含了怒氣:“你的命他才看不上呢。他在你身上下手,怕是含了些不可言說的目的。”
書房中曲水溫脈流淌,流觞之聲清越怡人,卻也無聲驅散彌漫在我們中間的沉悶氣氛。
我幾乎将所有知道的枝蔓線索細細縷了一遍,卻仍是摸不出頭緒,卻聽莫九鳶問:“侯爺,可是與《晉雲醫書》有關?”
爹倏然擡頭,将視線投注到他身上,幾乎是劈頭蓋臉地訓下來:“這事跟你又有什麽幹系,你端得愛多管閑事。”毫不客氣的語氣,卻也是熟稔無間隙的語氣。我沉默不語,觀察着莫九鳶的表情,他的嘴角只扯了扯,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堅定道:“師父失蹤五年了,九鳶找了五年,至今杳無音訊。”
案桌那頭久久沒有傳來回音。
我擡頭看,只見到午日璀璨明媚的陽光透過茜紗窗紙耀進來,灑上父親寒氣隐現的雙眸。他的手握拳緊攥,手背上骨骼突兀,青筋畢現。
“孝钰”,父親再開口時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喟嘆道:“為父一直以為有些事瞞着你,是為你好。可如今才知道,你已經長大了,總蒙昧無知地活着對你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說到此,他竟擡頭看了看莫九鳶,“你號稱過目不忘,又看過《晉雲醫書》拓本,你既與我說過,那也可對孝钰說說,醫書的最末章記載了什麽樣的毒。”
莫九鳶凝視着我,眸中風波柔動,“‘浴火’,此毒無色無味,中毒之人終日咳血,身形快速消瘦,脈象沉沒,與人無異。無脈可診,無藥可醫,纏綿月餘,便可送命。”
我詫異地看了看莫九鳶和父親,這……
陡然,福至心靈,電光石火間有些許精光從腦中轟鳴着掃過,那些精光竟似慢慢化作零星赤焰順着經脈落入心中,灼熱着心瓣,絞痛撕扯,幾乎要将我燒成灰燼。
懷淑。
懷淑病了一個多月,日日咳血,形銷骨立,連太醫都無法診出他患了何病,無法确診,就沒有對症之藥,只能掙紮着把血肉一點點熬幹。
我痛極怒極,反笑:“原來當日齊晏進獻《晉雲醫書》,獻的不是一本醫書,而是将一國太子幽秘殺死的方法。”
莫九鳶臉上血色盡失,瞳孔遽然放大,不可思議地看我。
父親嘆息:“時隔五年,他指使芳藹用了《晉雲醫書》裏的另一種毒來對付你,若不是毒下得輕,太醫勉強能解,只怕你也會步了昭德太子的後塵。”他望着我,眸中湧動着炙熱的關懷與垂愛:“孝钰,我知道你恨,想為懷淑報仇,可是,首先你得活着,一個人若連命都沒有了,那還能做得了什麽。”
我怔怔地看着父親的嘴一閉一合在說着些什麽,可卻好似從重門外空濛山巅傳來一樣,模糊而散淡。從前如何在內心篤定懷淑是讓姜彌給害了,如何咬牙切齒地恨,如何恨不得和他同歸于盡,卻都比不上今天,明晰的證據擺在眼前,所有的疑惑全部都有了順理成章的解釋。我心裏傷恸交加,懷淑,我們早該想到,哪朝哪代,那些新奪了權風光無限的人能容得下舊朝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