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氏

河畔柳枝被紅錦宮燈渡上了一層緋麗色澤,頹蕪枝幹上稀疏零落着幹黃殘葉,愈發顯得凋敝。蕭衍微微後仰了身子倚在辇車雕壁,呼出的氣息蘊着濃郁的酒氣,熏釀微苦,半眯着眼睛仿佛累極了。

“姑姑的身體可還好嗎?”

我将胳膊搭在側壁上,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嗯,還好。”

紅錦燈将甬道耀得半是明亮半是暗昧,辇車行過一段碎石子路,些許颠簸。蕭衍坐起身,用胳膊抵着額頭,“是不是因為今天晚上這出戲讓你心裏有些不适?”他幽幽嘆氣:“其實習慣就好,生于皇家,便是天生的戲子。”

不知是不是飲酒的緣故,他今夜的話格外多。我将頭歪在一邊,不想理他。他卻大咧咧地攔過我,将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言語略帶譴責:“你怎麽不理我?”

我悶着聲音:“別裝醉啊,你剛才還好好得。”抖落着身體想從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卻是徒然。他加重了手臂間的力道,擁得更緊。

“孝钰……”他幾乎将兩道秀镌的眉宇擰入額心,帶了幾分抱怨,幾分委屈:“你怎麽就是不肯多看我幾眼,非得這麽冷!你知道麽,我一靠近你就覺得一股涼氣從心裏往上蔓延。”

向來矜貴冷豔的太子殿下活像被什麽邪祟附身,将自己打扮成了備受冷落的幽怨之人。我斜眼瞧見跟在辇車之側的魏春秋已将唇線崩得像拉緊了的弦,艱難地拿着拂塵躬身行走,好像稍微松口氣就得笑趴下了。而我身旁的嬿好則已拿錦帕捂住嘴咯咯笑起來,被我掃了一眼,她立時将錦帕垂在身側,盯着自己的絲履尖看。

我由着蕭衍抱着,艱難地伸出胳膊把他的頭擡起來,“太子殿下,您放清醒些,瞧瞧今天的情狀,康王可是瞄準了你的那把椅子,非得把你擠下去不可。大敵當前,怎可疏忽?”

他的腦袋在我兩手之間,面上表情盡數斂去,大概是不想被我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嘲諷,閉上眼,說:“父皇心中明鏡一般,不過故意将康王擡出來與我對立。”蕭衍慢慢坐端正了,卻非要攬過我靠在他身上,絲緞微涼,貼在面上卻有着熨帖溫潤的觸感。

“你真得以為是你的幾句話讓父皇打消了遷陵的念頭麽?他老人家心中早有計量,此事不妥。但卻不能主動承認不妥,非得找個好時機令塵埃落定。這個時機……他許是思慮過得,又許是見到你臨時起意,最終決定是要利用你說出那番話。”他微笑着搖了搖頭:“這便是帝王心術,附骨入髓”,他垂眸凝視着我,“若我料得沒錯,下面父皇就該大肆封賞你的娘家了。若能說動吳越侯入朝那是最好,若不能,你的兄長沈意清也該擢升了。”

他的這一番話令我凝神品味了許久,卻覺艱深晦澀得猶如藏于廟宇裏半卷梵字佛經,也只聽得懂表面意思,待要往深處思考卻是沒有頭緒。皇帝為何要利用我,我們家又對他有什麽用處?我郁悶地搖頭,帝王幽深曲折的心思我真是半分也琢磨不透。

蕭衍見我面露疑色,輕笑一聲,“這有什麽難懂得。姜相勢大,父皇想以康王制衡相黨。但經此一事發現,康王私心太重且淺薄,頗有些爛泥扶不上牆。所以調轉心思,在吳越侯身上打起了主意。沈侯爺雖賦閑多年,但在朝中的雅望猶在,且是太子妃的父親。父皇嘴上不提,但心中清楚得很,因為尹氏的事情,你父親與姜相是勢不兩立得,在這個時候,眼下這種複雜的局勢,再沒有比吳越侯更合适用來牽制姜相了。”

他侃侃而談,端坐于辇車裏頗有些指點江山的氣概。但是很多事,卻非得是自家人才能知道得。父親從尹氏逆案下野之後,早已對朝政失望透頂。即便從前鼎盛時,也是兩袖清風一身正氣,眼中容不下污穢。更遑論如今,身外無塵,信意潇灑慣了,更不可能為這一點權柄而摧眉折腰。皇帝陛下想在父親身上打主意怕是不行,思來想去,也只剩下一個意清。

意清正值大好年華,滿腹經綸,若要讓他效仿父親隐居于廟堂之外,卻是太過殘忍了。

這一番思忖,卻讓我想起了另外一樁事,我仰頭問蕭衍:“皇後突然要采選世家顯貴之女為你充實後宮,可是為了削弱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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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衍的唇角微挑,“母後的意思便是舅舅的意思。”

我暗自懊惱,只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盤,卻只有我一個人傻子一樣蒙在鼓裏,只以為皇後是一時興起要為蕭衍充實後苑,綿延子嗣。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朝堂之上的刀劍過招就已經蔓延到了後宮。我稀裏糊塗地回絕了皇後為蕭衍選妃……等等,不是我回絕,而是蕭衍,他狀似無意地婉拒了皇後的提議。

從始至終,蕭衍口中條縷分析地都是別人心中的籌謀算計,卻将他自己置身事外,只字不提。可這些事明明就是圍繞着這位東宮儲君。皇帝忌諱外戚操控儲君,姜彌作為蕭衍的舅舅卻是與他禍福相依,就連我的父親也是因為他是太子的岳丈才被皇帝視作制衡姜彌的一把利劍。如果是搭臺唱大戲,在這出荒誕大戲裏蕭衍都是當仁不讓的主角,他卻好似将自己置身于萬丈紅塵之外,冷眼旁觀着諸人為他而厮殺。不管是父皇、母後還是舅舅、兄長,在他的嘴裏都好像戲臺上不相幹的戲子,一個個粉墨登場,兀自唱着自己的腔調。

他說帝王心術附骨入髓,可他也是未來的帝王,他将來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嗎?我苦笑着搖了搖頭,先不管什麽帝王心術,首先最重要得是得活着,只有穩坐釣魚臺将性命把握在自己手裏,而不是為刀俎魚肉,才有資格去傷春悲秋。

驀然間,蕭衍輕聲說:“別怕,孝钰。”他的話語輕且淺,我疑心自己聽錯了。他握着我的手放在膝蓋上,鄭重認真地重複:“別怕,孝钰。”

我心裏一熱,終于在一片莺語燕啭中露出了今夜最誠摯清澈的笑,沖他點頭。雖然我們之間有隔閡,有許多事情無法徹底攤開來去說,但起碼在很多時候我們會達成共鳴。

辘辘車聲如水流止,穩穩當當地停在東宮門前。魏春秋便忙不疊地張羅安寝。我暗自在心裏盤算了一番,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因此下辇車直奔中殿,沒有邀蕭衍同行的意思。誰知剛下辇車,永宴殿的掌事姑姑孟姑急匆匆地邁着小碎步出來迎我,壓低了聲音說:“娘娘可回來了。”

孟姑向來沉穩強幹,我上一次在她臉上看見這種倉皇神色仿佛還是因為孫良媛和林嫔因為一點上元節禮而大打出手。我揉了揉額角,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果然,孟姑伏在我耳邊說:“秦孺人的侍女打翻了春孺人的藥缽,兩個丫頭在後苑大打出手,緊接着是兩位孺人跑到了中殿哭哭啼啼,說是非要太子妃娘娘給她們主持公道。現下這兩位祖宗還守在中殿哭着呢,娘娘您快回去看看罷。”

我捂着腦袋,只覺頭大如鬥。身後,蕭衍默然從木芙蓉垂下的陰影裏走出來,勾起胳膊擡了擡曳地的袍袖,悠然吩咐:“傳太子妃令,命她們各自回自己寝殿閉門反省,那兩個生事的丫頭罰入內直局做雜役。”

孟姑忙深躬揖禮,應是着告退。

月光如練,為蕭衍俊秀的面容上打上一層清晖。他站在月光下,慢聲道:“你是太子妃,無需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跟她們啰嗦。各打一板,既告誡了她們要守本分規矩,又不會顯得你處事偏頗,這樣她們也只會相互怨恨,不敢對你有微詞。”他定了定,略微詫異:“你出嫁之前姑姑都不教你嗎?”

我脫口而出:“父親唯有母親一妻,家中并無姬妾,母親對此毫無經驗,我也學不到這些。”話一落地,蕭衍臉上那一番被酒氣熏染出生動明媚的表情倏然斂落,像秋風蕩起落葉般。我覺出言辭有失,忙補充道:“當然,屈屈吳越侯府無法與東宮相提并論,不能混為一談。”

蕭衍一言不發地看了我一陣兒,直接掠過身側默然走了。

待他領着內侍走遠了,嬿好忙不疊地上來拉扯我,埋怨道:“娘娘你怎麽說話呢,今天晚上氣氛這麽好,完全可以邀太子去中殿,你一句話怎麽比內直局的大板子還幹淨利落,直接把太子臉上的笑容都打沒了。”

我也暗自懊悔,都怪自己說話之前缺乏思慮。但細想,應該也沒什麽要緊罷,蕭衍應該也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因此這懊悔也只在我腦海裏停留了一瞬,便随着晚風蕩滌而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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