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真相1
我輕捶他的肩胛,心裏有些許傷戚挂懷點落,但面上還是笑道:“不過是小病症,你怎得如此矯情。我記得昔日有道士為你批過命,說你是福壽綿長的命數,好人才不償命,禍害留千年,像你這樣的禍水這些小病症能奈你何。”
把他摁回枕席上,掀過柔軟厚實的被衾為他蓋上,光滑流緞的被面上刺繡着五福捧壽麟紋飾,暗縷金線微有些脫色松動,軟沓沓地依附在繡飾圖景中,失去了錦上添花的光彩奪目,反倒平添了幾分粗陋。蕭衍那張玉面秀容被錦緞擁簇着,烏黑的瞳孔中映出了搖曳幽暗的燭光,認真而專注地問我,“孝钰,你真得那麽相信那些道士說的話嗎?”
我微有愣怔,舊年光景如片羽織縷浮現在眼前,其實我是不信得,但懷淑信,所以從前我也願意試着了解一些六合之外的玄妙道說。但随着塵光如流水般逝去,那些曾經聽上去不可思議的蔔筮之言皆成谶,令人不得不信。
世人未曾見過神靈,但生生世世敬畏神靈,或許世代緣法暗合了因果循環。
“我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我将頭偏到一側,望着花架上的青松石雕太白醉,幽幽嘆道:“有些時候我認為該信,有些時候又覺得人生在世每一步路都是要自己走得,若是盡信命數了,那關起門來等着命運驅使好了,還苦心經營些什麽呢?”
蕭衍長久未語,目光渺遠,似是因為我的話而陷入了沉思。驀地,他淺淺笑了:“我還是應該謝謝這些道士,如果他們未曾給你批命,如果父皇不是對他們深信不疑,那麽也許你根本就成不了我的妻子。”他說這話時眸中似有光芒流灼亮如浩瀚無邊的星海,看得我一時移不開眼。
他這般素衣淨面,沒有了珠緞衮冕修飾卻愈發顯出那萬千風華、傾世無雙的美好面容。他從小就是太極宮裏最漂亮的孩子,五官像是被天匠所精心雕琢過得玉質天成,不管走到哪裏總能輕而易舉地引來矚目與青睐。只可惜,他的性子太沉默太冷淡,拒人于千裏之外時這副絕美容顏所散發出來的疏離寒涼猶勝常人,讓人止步于前,不敢再靠近。
因此我對他除了一起長大的情分之外,總是無法放下戒備。他似是無意地提起了道士,星命,又将話繞到了我的身上。讓我不免想起了魏春秋在病榻前跟我說的那一番話,究竟是情之所至,還是蕭衍早有授意。
我不是不願意幫他,只是……我親眼見過六年前的那場屠殺,宛如末日浩劫,至今想起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那些無辜婦孺瀕死絕望的哭嚎,似乎還能聞到散之不盡的血腥味。我的父親早已心如止水,走出了初賦閑時那段難熬的歲月,我如何忍心去求他再入明堂,把自己甚至全家的身家性命都賭上。
我心中千回百轉,望着蕭衍,抛出了我的問題:“那麽你信嗎?你信那所謂的星命嗎?”
他凝視着我,目光悠淡卻極具穿透力,仿佛能刺穿所有的僞飾而直刺人心。他眼中明亮熠熠的星芒迅速消散,漫天星海瞬間隕落,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色夜幕。
“我不信”,他閉上眼,幹脆利落地說,“我從來都不信,如果信了就要被這些虛妄的預言牽着鼻子走,這不是明智之舉。”
不知為何,我感覺出他突然在我們之間築起了一座看不見的屏障,隐隐透出疏離與冷漠,他似乎是生氣了,可是他的怒氣莫名且無緒,讓我不知從何處去疏散。
我本以為他會說自己相信,相信我是星命皇後,會輔佐他成就千秋帝業,繼而自然而然地讓我去請父親出山。如果那樣,我就明确地拒絕他,将這件事情徹底翻篇,避免以後再在這上面動些無用的心思。可是他沒有,直接将我後面的話攔腰截斷,一點餘地也沒給彼此留。
我像是一個伸出觸角的小蟲,只想趁人不備去蠶食一點桑葉,而對方卻幹脆把整片桑林都甩到了我面前,讓我頓時不知該從何入口了。
好在,尴尬的氣氛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床榻上響起了綿弱均勻的喘息聲,蕭衍好像陷入了憨沉的睡眠中。我為他理了理被褥,輕聲退出了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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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裏是徹夜不熄的四壁紅燭,将平滑幽亮的青石板耀出了緋麗的光暈。值夜的內侍靜悄悄地守在外殿,見我出來沉默無聲地跪拜,想來魏春秋已囑咐過他們不要出聲打擾蕭衍安睡。
我從殿內出來,內侍跟上來手裏端着本黃錦封的奏折,“娘娘,方才沈少卿送來了這本折子,上面詳細記錄了骊山鬧鬼一案的前因後果。他聽聞殿下身體不适,沒有讓奴才禀報,只囑咐奴才若是殿下醒了一定要将奏折呈上,請他閱批。但魏總管又吩咐過奴才不需打擾殿下,奴才怕贻誤了正事不敢不禀。”
那方奏折靜靜躺在褚色漆盤裏,鬼使神差得,我将它拿了起來重又回了正殿,在矮幾上添了幾根燈燭,就着幽亮燭光細細讀了起來。
四月前在骊山行宮落水溺死的內侍名為葉琮,生前是在行苑當差,他的屍體被發現時已經水浸泡面目全非,醫官并不能準确判斷他的死亡時間,只能給出一個大概的日子。大理寺寺正宋靈均勘察了葉琮所留遺物,發現了一枚價值不菲的青玉簪。根據青玉簪上篆刻的标記,找到了長安薛記,經審問是就在葉琮被溺死前不久一年輕男子去那裏買了這根青玉簪。這名男子曾在薛記脫手過一件價值連城的貔犰瑪瑙,據大理寺舊檔記載,此物是嶺南一儒商所珍藏的寶物,被嶺南飛盜琊葉青所盜。
意清調閱了內侍省所轄的名冊籍錄,發現葉琮祖籍豫章,竟與琊葉青是同鄉。且籍錄記載,葉琮自幼父母雙亡,唯有一兄長相依為命,其兄長失蹤多年,年齡與琊葉青大相一致。
意清審問了行苑殿其餘內侍,得知葉琮死前曾暗中買通行宮禁衛,與其兄長相見,那根青玉簪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出現在他的身上。其後瑣事乏善可陳。唯有審問到與葉琮來往甚密的內侍李昀,他先是顧左右而言他,及後脫口而出葉琮死那日他曾見死者神色慌張,心神不寧。意清當即發現疑點,葉琮的死亡日期連醫官都尚不能确認,此人從何得知。
重刑之下,李昀供認不諱,他曾親眼看見葉琮是被人所害。六月初五那天晚上,李昀在骊山後苑發現葉琮被人摁在水裏,掙紮未多時,便溺水而亡。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兇手是行苑總管方毅,方毅将葉琮的屍體綁上石塊沉入水中,連續幾日未曾有人發現。
李昀與葉琮私交甚密,不忍其無辜枉死。因此擇取了有利時機解下葉琮屍體上的石塊,讓他的屍體及早被人發現。但內侍位卑,并未有人将他的性命放在心上,草草以失足落水溺死之名下葬。為了讓真相大白,李昀故意在夜間躲在後苑啼哭并且散布了後苑鬧鬼的流言,一時人心惶惶,終于等來了大理寺來探查此事。
其所言已通過審問其餘內侍得到證實。而緝拿方毅之時,發現他已畏罪自盡。
-------我将奏折合上,心中迷霧缭繞。短短數語确實将骊山鬧鬼的事由說清楚了,但其中諸多疑點卻好像是故意視而不見。首先,琊葉青與葉琮既是兄弟,那麽他們分別被殺,是所為何事。其次,李昀這個內侍甚是可疑,在葉琮死那晚他為何不顧宮禁跑到後苑去,其後在後苑裝神弄鬼,又能躲開禁軍的巡夜,必然是有武藝在身,這樣的人躲藏在骊山行宮裏又有什麽目的。最後是方毅,他是行苑總管為何要殺一個粗使的內侍,是受了什麽人的指使。
沉思了片刻,我決心要在今夜見一見意清。
夜深如水,空中彌漫着涼氣與濕氣。沒有驚動父母,我去了意清的居所,轄室并不算寬敞,室內還點着驅蟲的香,他滿目愁容,好似窺探了什麽幽深複雜的秘密。
“父親曾對我說,若是你向我問起,就全都告訴你……可沒想到,孝钰,你來得這麽快。”
我的心底漫過一絲不安,望着向來端方持重的意清隐隐透着焦慮,我問:“這個李昀的來歷你可查清了?”
意清深深地望着我,眼中湧動着波浪,神情變得複雜起來,“李昀的來歷可放一放,但他向我招認了一件事情。數月前,就是琊葉青被殺前後,宮中曾有人秘查過一批已亡故內侍的籍錄。而那些被查的內侍,經我了解,都是懷淑太子病逝前貼身伺候得。”
我霍然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他,那張唇角上下翻動,“我循着舊跡查了那些內侍的檔案,發現他們的家眷早在清嘉五年都無故失蹤,像是被什麽人秘密藏了起來。而李昀在葉琮死那夜出現在骊山後苑就是為了同向他送信的太極宮內侍密會。”
事情變得有些複雜,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懷淑……內侍的家眷,是姜彌将他們安頓了起來?”
意清頓了頓,仰頭看我,關切細膩的神色仿佛在确認我是否有承受能力,他緩緩地說:“我和父親推測,并不是姜彌将他們的家眷藏了起來。若是當初他利用他們毒殺懷淑太子,內侍與家眷并不能随意接觸,不必擔心他們會洩露秘密。而能秘密安頓他們的家眷的人,必是要用他們完成一件幽秘不可告人的事,而這件事之後他們必然會被人所滅口。若事發,要全力避免他們的家眷被人報複。”
我聽出了一些頭緒,隐隐又覺得不可能,但止不住心中悄然生出了一絲期翼,聽意清壓低了聲音,說:“我和父親懷疑,懷淑太子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