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亂像

自然不會是我說了算。我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地走了。

---但,不得不說,蕭衍的思慮着實周全。他召東宮內舍人徐文廷和兵部侍郎謝道蘊入骊山行宮,前者在他出行時代行朱批,後者代他接見外臣。這兩人一個是東宮幕僚為蕭衍心腹,一個是他的未來妹夫,且辦事又向來謹慎持重,是最适合代替蕭衍主持大局。

此外,他讓魏春秋換了沒有宮廷契印的金锞子,并準備了兩套寒衣素服。玉色褠衣配着深藍绶帶,沒有織花刺繡更突顯出顏色的鮮明,看上去雅致而不招搖。蕭衍甚至還提前挑選了腳程快的駿馬,玉勒雕鞍,芙蓉繡墊,還注意将宮闱內制的馬蹄鐵換成了尋常樣式,提前存放在了長安東盛坊的一家客棧裏,以備不時之需。

至于出宮後的行程,他也羅列得甚是仔細。集巷坊市,游宴外郊,什麽時候最是繁華,什麽時候風光最是怡人,都在地圖上做了詳細标注。長安夜行宵禁,亥時之後就不得外出,因此他挑選了有折子戲表演的客棧,可供賞樂至深夜。

他還不忘留了可靠心腹在京兆府,若是宮中有變,随時可向他傳遞消息。另外他備了一塊東宮普通品階禁衛的腰牌,以防在微服時遭遇麻煩。

諸如此類的詳細注解,以行楷密匝匝寫了十頁紙,我掀着灑暗花的薄宣紙,傾心嘆服:“你可真是滴水不漏,計算得如此周全,倒不像是要出游……”

他正垂眸凝神仔細地檢查包袱裏的随身物品,将匕首和短刃單獨拿出,預備随身攜帶。聽到我的話,他沒擡頭,只問了句:“那像什麽?”

我想了想:“就像咱們兩要私奔似得。”

他手上的動作驟停,面上含蘊着些許渺遠而微茫的神情,在幔帳燭影裏擡頭看我,曈眸中卻是一片空泛渙散,好似通過我看到了遙遠的回憶。

驀然,他想起了什麽,略帶懷念又有些許苦澀地笑了笑,什麽也沒說複又低下頭收拾行裝。

我們困在骊山不過月餘,卻有山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剛出了骊山,莺呖嬌啼,花葉窸窣猶婉轉在耳,長安城郊卻是一片混亂。整隊的金吾衛穿街游巷四處拿人,偌大的街道小攤販寥寥無幾,行人更是神色匆匆生怕惹禍上身的模樣。凡是客棧,酒肆,茶寮無不被嚴加盤查,住店的客人被拘押在前堂,挨個審問,官兵身後跟着點頭哈腰一身冷汗的店老板和小二。

我看了一眼蕭衍,他顯然也有些意外,随手抓了客棧的小二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小二剛從官兵那裏暫脫身,尚有些倉惶不安,将我們上下打量了一番,壓低了聲音說:“聽說是解甲歸田的督察院左禦史在長安郊外被殺,奉監國太子之命火速捉拿逆賊海陵東閣餘衆,金吾衛已活動了數日,每天就是不停地拿人,凡是四十歲以上的外地男子都要被抓到京兆府嚴審。”

蕭衍擰眉沉思了一番,好像是想起了确然有這麽回事。但……他環顧左右一派風聲鶴唳的冷肅之景,那些中年男人像囚徒一樣被金吾衛重枷押走,店老板擦着汗顫巍巍地轉回櫃臺,仿佛驚悸未消,有氣無力地堆起極難看的笑容,問:“客官住店?”

我從包袱皮裏摸出剛兌換的碎銀子,擲在櫃臺上,說要一間清靜幹淨點的客房。老板在賬簿上核記下後,就讓小二領我們上樓。臨走時蕭衍狀似不經意地随口問了一句,“金吾衛為何到客棧裏抓人?”

店老板緊皺着眉,愈見頹喪,哀聲連連地道:“這咱們平民百姓哪能知道,只說要抓四十歲往上的外地男子。”他仔細審視了我和蕭衍一番,寬慰道:“二位看上去就年輕,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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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蕭衍交換了下眼色,不動聲色地跟小二上樓。

二樓的廂房臨街而設,軒窗朝陽大開,暖眷明耀的光芒鋪陳了一室。床榻前懸挂着深藍粗綢的幔帳,順着褶皺捋成了數疊以銅鈎懸住。臨窗的矮幾上擺了幾盆花草,在芳華衰敗的時節,顯然是精心養護過得,嫩綠的枝葉上綴着透明晶瑩的水珠,愈顯得鮮妍清亮。

我檢查了下門栓和外廊,環室而建的柱廊上有零星幾個人走過,都是平常裝束,沒什麽特別。我退回來,問蕭衍:“這可是你下令,為何做出如此聲勢,令人人自危?”

蕭衍的手撫過窗墉下旖旎綻放的鮮草,瑩潤的水珠順着柔滑的嫩葉流淌下來,正滴到他的手心裏。他搖了搖頭,“我只讓金吾衛抓緊捉拿殺害左禦史的海陵東閣匪衆,并沒有讓人營造如此聲勢,更遑論私自羁押四十歲以上的男子。”

我琢磨着,蕭衍的作風向來謹慎而內斂,即便有天大的事他也只會慎重謀略,微而化之。而一道東宮令,僅限于斷字措辭,卻可以扭曲成多種解釋之法。但是,如此肆無忌憚地擾亂京畿,這一任的金吾衛大将軍是誰來着,如此大膽。

但按照官兵說法,抓上來的人都要送到京兆府嚴加審問。金吾衛雖然可橫行京師,但卻使喚不動京兆府。能将二衙指使得團團轉的人……我長長地吐了口氣,嘆道:“希望不是你那位好舅舅又出幺蛾子了。”

平心而論,我對于姜彌的仇恨十之八九是源于懷淑。當我知道懷淑尚在人間之時,這份仇恨便維持不住往日的深髓入骨,漸漸淡漠了下來。雖然我知道還有尹氏的血債在,出于私情我相信尹氏不會謀反,但當年我是親眼見過尹相調禁軍圍攻骊山行宮得。至今也并沒有确鑿的證據證明當年韶關兵變,季康子獻城是冤枉得,因而從公理上來說,對于姜彌,與其說仇恨,不如說憎惡。

當憎惡一個人的時候,遠不如仇恨一個人來得咬牙切齒,時而還可拿他調侃調侃。

聽了我的話,蕭衍溫煦平和的面容沒有一絲風瀾,他好像早就想到了這一層。

“京兆府掌管京師治安,而左禦史是在長安外郊遇害,于情理而言,應是刑部或者大理寺接管此案。但大理寺裏有意清,刑部又因骊山鬧鬼一案被父皇訓斥,現如今各個小心翼翼但求自保。說來說去,也就只剩下一個京兆府,若我料得沒錯,這事還真跟姜相脫不了幹系。”

蕭衍屈膝坐在床榻上,撥弄了下床帏上挂着的銅鈴,略顯無奈地嘆道。

我有些着急,忙說:“那我們是不是得快些回骊山,哦不,回太極宮,免得再讓他興起什麽風浪。”

蕭衍仰頭看我,微熹晨光在他臉上勾勒出一抹舒橫交錯的陰影,顯得他的五官柔和了不少,他和緩而平淡地搖頭,微微一笑,眼睛裏的溫柔暖融得像能溢出水來,溫聲說:“即便現在回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金吾衛大肆搜捕了數日,也沒見搜出什麽來。我們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何必要因為這些事擾亂了我們的計劃,且由得他們去吧。”

門外有人扣門,我去開了門,見小二提着銅壺挂着抹布點頭哈腰地進來,往茶壺裏添了些水。他極殷勤地說:“兩位客官可是第一次來小店,我們店裏晚上有折子戲表演,請的是長安頂有名的金家班。”

我一下來了興致,暫且将那些惹人煩憂的事情抛諸腦後。蕭衍從床榻上起來,搖着十二骨紫檀木柳外青折扇,思忖着說:“按照我的計劃,我們現在應該去逛西市,那裏剛來了一批胡商,據說帶來了許多稀罕玩意。但……鑒于外間紛亂,西市那邊人又雜,暫且将計劃取消,就沿着這條街略走一走吧。”

我頗有些幸災樂禍,“看看,就算将計劃做得天衣無縫又如何,真正出來了還不是得事急從權。”

蕭衍啪得一聲将折扇合上,目光清泠泠地瞪我,面無表情地說:“那也比你專門計劃着去俳戲苑和武家班強。”

我一梗脖子,嚷道:“我就是想看俳戲和武優,怎麽了?”

他捏着折扇沖着地虛劃了一道,“俳戲苑在東城廣勝坊,武家班在西城崟坊,合着咱兩這一天什麽都不用幹,專門圍着長安轉圈得了。”

我氣鼓鼓地回過身不去看他。

小二笑嘻嘻地湊上來,神色暧昧地說:“小得還以為兩位是出來偷情尋歡得,鬧了半天,原是正經夫妻。”

我瞅了他一眼,他笑得滿臉褶子跟核桃皮似得,獻寶似得眯縫着眼說:“這出來偷情的都跟蜜裏調油似得,天天膩歪還不夠,像您二位這樣沒說幾句就掐起來得,那準是正經夫妻。”

我臉頰如染了緋雲般有點微燙,把小二那脫了漆的大盤子和銅壺給他塞懷裏,忙不疊地把他往外推搡,邊推邊說:“我們不喝水,不許再進來了。”

将門關好,我見蕭衍從軒窗處探出半截身子,把用撐杆支棱的窗頁合了上來。他将束着幔帳的銅鈎解開,灑下了一片耀着湖光墨藍的粗綢。而後将我們的行李規整地放在幔帳後的箧櫃裏,又在上面蓋上了棉被,然後穩妥地合上竹篾蓋子。

匕首和短刃分別被他藏在袖間和別于腰間,另把之前從包袱皮裏摸出的碎銀子放在錦囊裏,一切收拾妥當,高貴冷豔地瞥了我一眼,從鼻子裏哼出來兩個字:“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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