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表白

我們這樣逛了一天,中午在攤前吃了碗湯餅,下午又去茶肆裏聽了半天說書,轉眼間暮色四合,便攜手回了客棧。

在心裏總結了一番,覺得我雖被日日鎖在宮闱裏對外面無限向往,但真正到了外面看遍了光景,也不覺得多麽契合心意。唯一好得便是,這次是蕭衍在側陪着我,不必向往常一樣總是擔心回宮會被他罵。卸下了心理枷鎖,果然覺得秋風比往常更加和煦暢暖。

大約,我總是這樣,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晚間客棧裏的人活泛了起來,多數是沖着那聲名遠播的金家班。老板瞅見了金主全然不似被金吾衛盤問時那般愁眉苦臉,一張臉笑得猶如菊花開,連皺紋都泛着喜氣。

我和蕭衍吃了晚飯,覺得有些累,對着案燭呵欠連連,他勸我去睡一會兒,等大戲開鑼了他會把我叫醒。

我便放心地睡了一覺,不知過了多久,被一陣陣喧鬧哭嚎聲驚醒,看着窗外明月高懸,已是深夜。蕭衍趴在桌上睡着了,好像也是被門外的聲音所驚醒,他起身去開門,卻聽‘咚’的一聲,好似門被什麽東西抵住了,他推了幾遍都沒有推開。

睡意一下子被陡然而至的緊張所驅散,我從床榻上起來,把蠟燭點上,從門縫裏看見外面搖曳着沖天火光,觸目所見一片緋紅,猶如妖獸的血盆大口,整座客棧好似朦胧在一片紅色霧霭中,橫廊上的柱欄被火燒得殘破不堪。

我着急地拽着蕭衍的胳膊,“怎麽辦啊,燒成這樣,要……要不我們跳窗吧。”我飛奔着去開窗,往下一看,宵禁下的街道一片漆黑,向東西兩個方向浮延伸去,幾許疏散暗淡的月光落到街心,映襯得人煙消絕的巷道越發詭異幽靜。蕭衍忙把我從窗口拖回來,他皺了皺眉:“這麽高,跳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殘廢了。”

外面火燒得哔啵亂響,倏然一聲重物墜地的轟塌聲,好似是柱欄被燒倒了。繁重的火勢猶如山巒傾倒,席卷着一切,連驚恐的哭泣嚎叫聲都化作了虛弱斷續的背景音。

我急得直跳腳,不禁埋怨蕭衍:“都怪你,非要選這麽個破地方,這下可倒好,才出來一天就要被火燒死了。”我氣沖沖地甩着袖子轉圈,惡狠狠地說:“我要是被燒死了,做鬼也得纏着你。”

蕭衍原本正貼着門透過縫隙查看外面情狀,聽到我這樣說,從門前退回來,氣道:“這客棧平白無故起了火,純屬意外,這也要怪到我頭上?”

門外火燒得噼裏啪啦亂響,擾得我愈加煩躁,朝着地面狠碾了幾下,“你不是算無遺策嗎?你不是智慧超絕嗎?從來都那麽自以為是,就算出來也不肯問問我想去哪裏,一點都不善解人意。”

“是,我不善解人意,我哪兒都不好,沒一點優點。所以你從嫁給我就不情不願得,每日裏對着我心早不知道飛哪兒去了。好不容易笑一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擺着一張寡婦臉好像巴不得我早死一樣。”他将衫袍甩得碧波蕩滌般飛越,氣得胸前猶如怒浪翻滾起伏不定,幹脆彎身坐在了窗前繡榻上,不去理會門外大火。

我更只覺一簇火苗從心腔裏往上蹿,捏着裙側站他跟前,氣得話都有些說不利索:“我心情不好怎麽了。懷淑死了才幾天,我一看見你就想起懷淑,一想起懷淑我就難受,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些大人又總跟我說懷淑才是我的夫君,我還真當了真。誰知道後來莫名其妙地就不讓我嫁懷淑了,非讓我嫁你,我又不是個物件想送給誰就送給誰,皇帝這麽逼我,我心情能好嗎?”

憶起往事,越發覺得一肚子心酸淚,早就在心底蜿蜒成河,一不小心全傾倒了出來,竟不知覺成了滔天之勢,無法遏制。我繼續數落他:“是,就算我心情不好,臉色難看了些,你就不會哄哄我嗎?你可倒好,今天那個美人,明天這個美人得,燕瘦環肥,東宮裏絲弦管樂夜夜不歇,吵得我連覺都睡不好,我心情能好嗎?”

我在燭光暗淡裏掰着手指,給他數算:“從你剛當上太子,你母後賜給你五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起,你就沒閑着。那個蒙嫣姑娘死了之後,又冒出來個歌女,沒幾天懷淑還在喪期的時候,我去找你就見着你摟着個如花似玉的新人在那兒尋歡作樂。從我們兩個成親往後,什麽孺人、良娣,晃得人眼睛都暈了,我到現在都沒把她們記全乎了。還有!春枝是我的陪嫁丫鬟,她從小就跟在我身邊,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這大色狼,急色攻心,什麽人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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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衍坐在繡榻上擡眼看我,眼睛眨都不眨,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沉着聲音說:“我為什麽要母後賜給我的五個美人,還不是為了救你的懷淑哥哥。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蒙嫣為了什麽來得,不跟她演那麽一出戲怎麽把禁軍副統領換成我自己的人?還有,大哥剛‘死’的時候,那個女人是舅舅派來試探我得,他怕自己殺了我的兄長會引得我記恨他,才故意指使那個女人那樣問我。你可倒好,二話不說甩腿就走,我就問問你,你打心眼裏信過我嗎?”

“還有我東宮裏的那群莺莺燕燕,你為什麽記不清楚她們?因為沒有一個是有家世有背景得,她們哪個能威脅到你?母後看出了我的心意,設計要替我選妃,選得都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女子,我二話不說就回絕了她。你可倒好,拿着那些破畫像就讓我來選,你知道我心裏有多難受嗎?我故意躲你都躲不開,非得追着我讓我選,沈孝钰,你就算沒長心,也該長點腦子吧。”

我被他不急不緩卻又猝不及防的話噎了一下,一時有萬般思緒湧入腦中,纏黏着亂成麻絮,全然無法理順。只略有心虛地低頭看地,突然間猛地抓住了一條線頭,擡頭問他:“那春枝呢?春枝的事情你怎麽不跟我解釋?”

他的眼中漫過一抹閃着雪刃刀鋒般的凜冽寒光,“我根本沒碰過她,說到底這事還得怪你,對身邊人約束得不夠,心眼也沒生全,連她被人收買了都沒察覺出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收……收買,被誰?”

他将頭扭到一邊,目光清淩淩地看着案幾上的燭臺,“以後你就知道了。”

門外大火燒灼的聲音愈加盛動,似乎已将斷壁殘垣啃噬得只剩了渣,不時有跳躍的火苗在門的縫隙裏躍動,我心想這火也該燒上來了,沒準我們兩真要挂在這裏了。

我幹脆鋪開素裙,坐到了蕭衍對面的繡榻上,借着昏黃的燭光而窗外湧進來的月光,将他細細端詳了一番。他面無表情的時候,柔和秀美的下颌都似是生出了冷冽的弧度,瞳眸黑得猶如夜幕下的瀚海,深邃而幽澈。

心裏猶豫了一番,終于還是說:“其實,我……”手指緊緊纏繞在一起,捏得骨骼生疼,可是後面的話還是難以出口。

蕭衍轉過眸來看我,臉上被明暗勾勒出一片陰影,越發顯得五官突出而俊秀。

“我……”心裏想,萬一馬上就要死了,那這一生與他豈不是都在怨怼中度過了。我将胳膊肘支在案桌上,身體越過那張粗制濫造的紅漆桌子,在光線暗淡中摸到了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細細摸索着,指腹上還有一層薄繭,撫過的時候有着略微粗粝的觸感。

他任由我将他的手拉到懷裏抱着。我抱了一會兒,就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寶般,蕭衍沉默地看着我,一言不發。我在門外大火噼裏聲中慢慢地說:“我的心裏愛着一個人,因而對他格外在意,不想他的身邊有除了我之外的女子。可是他太過出衆,地位又太過尊崇,大概窮盡一生也不能為我所獨有。因此我疏遠他,甚至傷害他。就是怕有朝一日,付出了真心卻得不到好結果。”

我能感覺出他的目光炙熱如火深深地落到我的身上,可我不敢看他,捧着他的手抵在自己額頭上,悶悶地說:“我早就發現自己不是個好女人了,我特別容易嫉妒,所有我喜歡的人和東西都恨不得獨自占有,不願與人分享。我做姑娘時就想過,如果我未來要嫁的夫君在娶了我之後又變了心,我就把他殺了……”我更加郁悶了,悲怆自心生:“可是我要是把你殺了,皇帝陛下不得殺我全家。”

我如珠似寶捧着的手指向內蜷曲,反握住我的手,他輕輕地笑了,眼角眉梢有着溫柔靈動的光暈,“原來,我一直命懸一線啊。”

些許顧影自憐的悲傷,還有一點點羞澀,我低着頭不敢看他。冰涼如雪的指尖勾起我的下颌,面前疏落了一片陰影,蕭衍蹲在了我面前,眼睛裏猶如落了暖陽波光般溫柔生動。

“孝钰……我真心期盼着的,就是你能對我說出那個字。”他柔動的笑意中添了一絲無奈:“可是你太別扭,也太可惡,非得是這樣的境地才肯把自己的心裏的話說出來。”

我前傾了身體靠在他的懷裏,有些憂悒傷慨,喃喃道:“六年前,我做了一件對不起懷淑的事,當時在東宮,我偷聽尹相說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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