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似花非花
中秋游宴過後孝钰被安陽公主接回家住了一段日子,再進宮時已是寒冬臘月,她看上去比秋天時胖了那麽一點,因門牙長好了,吃東西更方便了。
尹皇後特意将昭陽殿的東偏殿收拾了出來,讓孝钰住進去。雲錦帷帳上用鮮妍的桃色絲線繡着如意雲紋,遠遠看上去像是一朵朵旖旎綻放的花。趕在元乾十一年的春節前,嘉佑皇帝将蕭懷淑和孝钰的婚事定了下來。兩人原是姑表親,吳越沈氏又是名門望族,親上加親順理成章的事兒,并沒費多少功夫。
宮裏人心照不宣,大周立國百年,已衰敗不堪,內憂外患不絕。在這個時候,出了一個鳳尾星命的女子,一如當年前梁末年,那官宦世家身帶鳳命的虞氏,與草寇出身的太、祖皇帝東征西讨,推翻梁朝,建立了大周的基業。
所幸,道門中人批蔔過,這一顆鳳尾星是注定要落在大周,為大周帶來百年盛世。但坊間也有了種種傳言,是吳越侯怕給女兒招來殺身之禍,偷偷買通了道門故意說給嘉佑皇帝聽得。但也只是傳言,沒有實證,說說也便過去了。
百年前的那顆鳳尾星,與百年後的這顆鳳尾星,究竟能不能比上一比,這還是未知數呢。
孝钰在昭陽殿住的很舒坦,宮人伺候的殷勤,又沒有師父逼她念書,最重要的是,珍巧的糕點都是她獨自享用,無需和意初分享。
便将她養在殿裏一些時日,尹皇後覺得不能這麽下去,人家好好一個狀元的女兒,怎能在自己手裏荒廢了學業,因此便請了太傅趙謙之來給孝钰指點功課。
她才五歲,又是個女子,讀些傳記、詩集便足夠了,這對詩書傳家的沈氏子女而言,就若碎瓷碟裏的小菜,不值一提。閑暇時她便跑到勤然殿找那些皇子們玩,蕭崵與她同齡,又生了一副滑稽頑劣的性子,兩人厮混在一起的時候最多。懷淑因為最年長,擔的心思多些,總是怕這麽一個嬌嫩的女娃娃磕了碰了,便也經常護在她身邊。
孝钰自小便是和那個需她時時相讓的弟弟意初在一起玩,乍得了個知冷知熱,又嬌寵着她的兄長,便覺得很是歡喜,總想為他做些什麽。她見蕭懷淑總寶貝着那一株不開花的天竺葵,便特意去問她爹,這天竺葵怎麽養才能開花。吳越侯博覽群書,在一則野記中讀過,天竺葵是從西域引進來的品種,性喜溫,不宜太涼也不宜太熱。
孝钰讓蕭崵給她找了一處荒廢的偏殿,收拾幹淨後挪過來四個火爐子,将偏殿的窗戶用棉紗蒙了幾層,微微能透進來一絲風即可。兩人做這事時生怕讓人看見似得鬼鬼祟祟,偏那個二皇子蕭晔是個多事的人,偷偷摸摸跟了他們到偏殿,被荒落院子裏的苔藓石絆了一跤,孝钰和蕭崵被聲響引過來,正見他頭着地的狼狽樣兒,蕭崵沒忍住圍着他轉了幾圈,哈哈大笑。
蕭晔惱羞成怒,從地上爬起來恨恨地說:“你們兩偷偷摸摸,肯定沒幹好事,我要告訴父皇去。”
孝钰眼一瞪,鄙夷道:“不是吧,晔哥哥,這麽點事你還要去告狀,陛下忙得很,哪有時間理你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蕭崵也添油加醋道:“你這當哥哥的,天天除了告狀就是告狀,真是煩人。”
蕭晔一時局促,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那……你們告訴我你們在幹什麽。”
蕭崵翻了個白眼,頭揚了揚:“憑什麽告訴你,有本事告去,父皇要是找了我,我就說你仗着自己是兄長欺負我和孝钰,我們兩張嘴,就不信說不過你一張嘴。”
“行了,你們煩不煩。”慵懶帶着睡意的聲音輕忽忽地從殿後飄過來,三人噤了聲,見一身墨藍綢袍的蕭衍打着呵欠從偏殿側的小角房裏出來,柔光流華的緞子上落了幾絲褶皺,頭發從玉冠裏竄出來幾縷,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蕭晔忙拽過蕭衍,見了救星似得說:“衍兒你都聽見了,這兩小兔崽子鼓搗事兒不說,還反咬一口。你給我做個證,我可沒欺負他們。”
蕭衍一雙鳳眸堪堪睜了一道細線,不着痕跡地躲開蕭晔的手,冷冷淡淡地說:“他們鼓搗他們的,你管呢,鹹吃蘿蔔淡操心。”
蕭崵在一旁捂着嘴嘻嘻笑着,一臉的幸災樂禍。蕭晔将視線在他們三人身上巡弋了一番,臉上有些挂不住,狠狠地碾了碾地,“你們欺負人,我要告訴大哥。”留下蕭崵在身後大喊:“天天就知道告狀,馬屁精,挑事精。”
孝钰推了蕭崵一把,急道:“你是不是傻,沒聽他剛才說什麽,還不快追。”
蕭崵一愣,飛快地反應過來。他若是告訴了懷淑,那豈不是露餡了,何來驚喜一說,忙撒腿追出去。
荒院裏一時沒了聲響,光禿禿的枝桠上落了夕陽餘晖,韻着妍麗瑰美的色澤,為這一院的頹蕪平添了幾分生氣。
蕭衍伸了個懶腰正要往外走,卻聽孝钰脆生生地問:“衍兒,你天天困成這模樣,瞧不見你時就是不知又躲到哪裏睡覺了,那你晚上都做什麽?”
皂靴落到枯枝爛葉上,不自覺地一頓,發出咯吱折斷了的聲響。蕭衍板起臉,冷哼道:“別亂說啊,你也想吃蘿蔔?”
孝钰愣了愣,見蕭衍彎着腰,一副累極了的模樣慢吞吞地往院外走,留給她一個墨水藍的背影,外加一句話:“明兒花匠要是來了,讓他們小點聲,我可不想聽什麽養花秘笈。”
孝钰徹底傻了:“你……你怎麽知道?”
蕭衍一條腿已邁出了院門,柔軟的緞袍随着動作潋起道道波紋,飄過來一句懶洋洋的話:“你當我是蕭晔那個笨蛋嗎?”他往西轉,滿是嶙峋碎紋的木門前是一叢枯萎發黃的亂枝葉,空蕩蕩的,不見了他的身影。
孝钰背着手在院子裏走了幾步,看着棉紗纏繞的殿裏隐約蒸騰起絲絲水汽,心想,蕭晔果然是個笨蛋,這麽明顯了,笨蛋才看不出來。
---花房既已布置好了,萬事俱備,就差天竺葵了。因蕭懷淑實在寶貝那盆花,白天念書時要放在書房的窗邊,沐浴着朝澤和晨輝,吃飯時都要守着,給它灑水潤葉,唯有晚上睡覺時才稍稍不看在眼裏。
蕭崵自告奮勇承了這個任務,算着懷淑平常入睡的時辰,打算去他寝殿将那盆花偷出來。
蕭懷淑為人極為規整,何時該入眠,何時該進膳,何時該念書,何時該休憩,全都拟定好了,一絲不茍地遵守。就像他養了那盆花,便要精心呵護,日夜守護,直到它開花為止。
依照往常他入睡的時辰,蕭崵早早守在了懷淑的寝殿外,靠着牆角觀察裏面的燭火,并讓孝钰給他在外面放風。
勤然殿的規制很嚴格,皇子們子時之前務必關鎖殿門,每日卯時便起,迎風吟誦,不論寒暑。為了監督這規制,巡夜守衛也格外盡職,生怕因為自己懈怠了而耽誤皇子們的上進。
蕭崵和孝钰要躲開守衛,還得不讓旁人發現,着實很考驗他們。
天邊一彎明月高懸,孝钰躲在殿院裏的一叢冉枝後,見殿外走過去幾隊挂着銅扣佩劍的守衛,殿裏靜谧清幽,越發襯得那整齊劃一的步履聲響亮。一個人影從殿門外竄了進來,在黑影暗光的角落裏左右四顧了一番,縮頭縮腦地往偏殿去了。
孝钰看着,那人躲過正在殿門前伸頭探腦的蕭崵,往西偏殿去了。
西偏殿,孝钰琢磨了一番,那好似是蕭衍的居所。她捏着裙紗,腳步輕盈地跟了過去,躲在窗外,側耳聽起了牆根。
“殿下,這是姜娘娘讓奴才帶給你的書籍典冊,都是姜大人花重金從外面買回來的,請老秀才加了詳細的注腳,您看的時候避着些人,別讓旁的皇子瞧見了。”
殿內一陣書頁翻動的簌簌聲,蕭衍過了好半天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人還有些不放心又諄諄地囑咐道:“娘娘給您帶話,希望您能多用些功,雖然現在這局勢,太子咱是越不過去,但至少要比其他皇子出類拔萃,這樣陛下才能将殿下看在眼裏,您日後的前程才有指望。”
窗外的孝钰吮了吮手指,心想,這位姜娘娘真是杞人憂天,除卻懷淑而言,蕭衍本就甩其他皇子幾條街了,還這麽絲毫不懈怠地逼着他用功,難怪他整日裏一副恹恹欲睡的神情。
殿內的蕭衍似乎有了些不耐煩,少年稚嫩的嗓音略高:“我都知道了,你走吧。”
孝钰忙從窗外踱到牆根後躲起來,聽門吱呦一聲,那人蹑手蹑腳地探了出來,鬼魅影兒似得消失不見了。
當夜蕭暘不負所望,成功将天竺葵偷出來,供養在偏殿搭起的溫室裏。
第二日為了這失竊的花,勤然殿生了好大一場風波,那些守衛信誓旦旦地稱絕沒有外人闖入偷盜的可能。孝钰默默翻了個白眼,她親眼見着昨晚那神秘人出入勤然殿如若無人之境,不是個武功高手,那就是他買通了守衛。
不滿十歲的懷淑罕見的煩躁,負着手在書房裏走來走去,周身一片冷滞,沒有一個人敢跟他搭話。
孝钰瞅着蕭暘一個勁兒地給她使眼色,心裏有些慌,本是好意,若是惹得懷淑發怒,那将來可怎麽收場。
“懷淑哥哥……”孝钰低聲說:“你不是說草木花葉,皆是生靈嗎?或許是這花自己有靈性,見久未綻放,辜負了你的一番照拂,躲起來了。”
懷淑頓了步,溫潤如玉的面龐上流轉着柔和的神色,言語多了幾分誘哄:“小玉兒,這事跟你沒關系吧?”
話音甫落,蕭暘猛烈地咳嗽起來,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老牛破車一樣許久也停不下來。
懷淑的眼中狐疑之色愈濃,視線巡弋在蕭暘和孝钰之間,“你們兩這幾日總聚在一起合計什麽呢?是不是把主意打到我的花上面了,那花可是我的好友從西域帶回來的品種,整個大周都找不出來幾株,你們兩要是給我禍害了……”他轉而把視線投到蕭暘身上,“我可收拾你。”
蕭暘勉強止住了咳嗽,氣得直跳腳:“我們兩一起幹的,憑什麽只收拾我。”
孝钰翻白眼,暗中罵,真是豬一樣的隊友,人家還沒審呢,自己先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