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番外——大廈将傾
沈檀聽完了前因後果,不禁皺了眉,再轉過身看看女兒,芙蕖之外日上花梢,莺穿柳帶,只覺心上壓的事更重。但他自知這些亂麻似的事情急不得,得一件件捋順,如有絲毫的急躁,就會讓人算計了去。
他又生怕安陽擔心,便溫言道:“我去跟孝钰說,總能跟她說通。”
朝堂裏的事牽扯各方利益,相互算計攀扯,再加上他與姜彌做下的那樁往事現下被尹相捏在了手裏,不說清算,也不說翻篇,就這麽有一搭無一搭地吊着,讓沈檀好生煎熬。但這些事無法和自己的女兒說,也說不出口,他搜刮盡了全部的智慧,也只能将話說到如斯的程度。
“孝钰,不瞞你說,爹現下與尹相的關系有些生分。若放在平常,你與晉王殿下走得近了些也沒什麽,你們晚輩在一塊玩未必就犯了誰的忌諱。但現下的局勢,姜彌狼子野心想要扶持晉王取代太子,你若是在這個時候再跟晉王親近,那麽落在尹相的眼中,只怕他會多心。尹相的想法多數會影響太子,時間久了,就連太子也會心生不悅。你的舉止行事關系到尹沈兩家以及沈家和太子的關系,所以晉王那邊,爹希望你能疏遠便疏遠吧。”
沈檀見女兒靜陌的面容一派蕭索失意,隐有滿腹的心事,心中略有不忍,但又牽挂着朝局,不免揣測這溫婉平靜的外表下将他的話聽進去了幾分。
澗欄外水天長淨,夕陽的絢爛越發襯得流雲黯淡,如绛河清淺。
孝钰沉默了許久,才仰頭問:“爹,你的意思是衍……晉王,他會和懷淑争太子之位嗎?”她問得艱難,有些許淺怆之色流露而出。
沈檀負手立在水渠前,任由寬大的朝服袍袖拖延在地,褐衣沾了些水漬,将顏色洗刷得更深。他想将話再說得明了一些,側首見安陽有些不放心地輾轉流連在回廊外側,正朝這邊看,他便默不作聲地移換了位置,壓低聲音道:“今日姜彌又跟我提起你和太子的婚事了,他想方設法挑撥離間,還跟我說晉王也中意于你……孝钰,你當真以為那個晉王蕭衍如他表面那麽簡單嗎?”
“什……什麽意思?”孝钰的聲音微有顫抖。
“太子之所以久立不衰,無外乎在朝堂上有尹相及他背後的勢力在支持着。但若是這些勢力被分化瓦解了,那麽太子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晉王他故意表現的對你有意,誘你和他親近,就是想要激怒太子,讓他解除和你的婚約。”
“晉王心裏清楚的很,這份婚約一旦解除,沈家便與太子徹底分道揚镳。而他再在你面前獻殷勤,若是讓你動了心願意嫁他,那麽從前太子身後的沈氏一族的勢力便會徹底盡歸他所有。如此兵不血刃,計深策重。他自小便心機深城府重,真跟你耍起心眼來十個你加一起也看不透他。”
孝钰垂眸看着自己十指間絞纏的紗布,心像是被人揪到了一起。她看過許多話本,那裏面凡是懷着險惡心思的公子少年郎在初邂逅小姐時無一不是體貼入微,知情識趣,更勝過那些心思單純別無所求的人。
本就懷着目的,若不表現比他人更好,怎麽能達成自己的目的呢?
她慮及此處,下意識地搖頭。不,衍兒不是這樣的人,他雖然深沉清冷讓人總也看不透,但他總在她陷入危難時挺身而出,他待她的這些好那麽真實,怎會是在演戲?
沈檀見女兒似是陷入掙紮,想要結束談話給她一點喘息的時間,細細思索總能明白。但又怕女兒太過單純,不徹底扭轉了她的心思日後只怕舊态複萌,自己今日這些話就算是白說了。
他便沉了聲音道:“孝钰,你想一想,他那晉王府裏多得是姜妃賜給他的美人兒,各個風情,又會奉承,他怎麽會把那麽多心思放在你身上,若是不想從你這裏圖些什麽,那誰信呢?你可別忘了,你是道門蔔筮出來的鳳尾星命,皇室中人對此深信不疑,誰娶了你誰将來就會君臨天下,他見着你,只怕就像見着了來日的禦座皇位一樣。”
這一番話直戳孝钰心腸,一點偏斜都沒有。
她無可否認,蕭衍待她的那些好看起來再真,可他這個人總像籠罩在雲深霧重裏,眼中有着淩厲機鋒,卻時常沉默寡言,讓人看不透。她有些落拓地想,他那般傾世風華,身邊總不乏愛慕者,各個比她美豔動人,他又喜歡她什麽呢?
---往後數月直到年尾,孝钰都不曾進過宮。即便宮裏将善惠公主在臨行前竟強虜了晉王要将他帶回新羅傳得再繪聲繪色,也激不起孝钰要進宮打聽打聽詳情的欲望。她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一樣,不再喜好熱鬧,不再風風火火,時常坐在閨房裏研究針鑿刺繡,雖然繡的總是差強人意。
清嘉五年的春天,突厥大舉進犯北境,燒殺劫掠無惡不作。禍不單行,嘉佑皇帝身染沉疴,病倒了。在太醫院束手無策之時,姜相進言讓道士入宮為皇帝煉制丹藥,尹相雖平日與道門交好,但對此卻好像并不贊同。
他認為道門的丹藥都是錦上添花的,在無疾時可以強身健體,若是真生了病,還得正經看郎中,服藥。
大家都不曾往心裏去,姜相和尹相是出了名的意見相左,一個要往東,另一個肯定是往西,不是兩人敵對,便是兩人在處世态度和行事準則上南轅北轍。
兩人的争論以皇帝宣布前往骊山行宮修養而告終。皇帝帶着姜相和姜妃去了行宮,留皇後主持太極宮內務,留太子監國,尹相輔之,看上去倒像是不偏不倚。但他特意留了晉王佐助太子監國,這就又讓人浮想聯翩了。自古帝位便只有一個,只要太子會監國理政就是了,做為皇子首先要修的功課便是安分守己,讓晉王也如太子一樣碰觸政務,那不是太惹人遐思了嗎?
此外朝堂上還發生了一件事,那便是秋吾公主的驸馬當街行兇,殺死了與他起口角之争的平民。按照大周律例,應當判處極刑。秋吾公主是嘉佑皇帝的同胞妹妹,她親上骊山行宮向皇帝求情,本來皇帝已有些松動,但在長安的尹相鐵面無私,上書定要讓驸馬償命,此事被宣揚的沸沸揚揚,皇帝礙于民意,便只好允了尹相揮刀斬妹夫。
此事一出,秋吾公主自是傷心欲絕,但沈檀卻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他終日深居簡出,眉頭緊皺,似是擔憂自己的前途。
尹太尉奉命領殷烏軍出征韶關,皇帝本想讓沈檀任行軍錄事,可直接向骊山奏報回禀軍情。此舉有鉗制尹太尉的意思,避免将在外失去了管控。但沈檀抵死不從,在行宮裏将頭都磕破了,也不願當恩師身邊的探子。皇帝大怒,便讓沈檀行軍跟着運送糧草,當了個監糧官。
臨行時,姜彌又去送沈檀,看了看長安這大好的錦繡春光,感嘆道:“你不該辭了行軍錄事一職,看看秋吾公主的驸馬,就是因為無官無職,讓人說殺就殺了。若是換做你沈侯爺,在朝中有這般影響力,又是未來太子妃的爹,人家再看着不順眼也不會像對待秋吾驸馬那般刀口利落。總得先找好了替代你的人,慢慢卸了你的權,秋後清算。”
沈檀的臉色如浸在寒冰秋霜裏,涼的一點溫度都沒有。
---自沈檀随軍出征後,吳越侯便較往常低調了許多,朱門緊閉,謝絕外客。安陽公主的心裏總是隐隐透着不安,覺得皇帝龍體欠安,朝中尹姜兩派又鬥的那般如火如荼,再加上那麽多道士以煉丹為名湧入了長安。這繁華富庶的帝都總透出亂像,好像風雨将至前的隐兆。
孝钰在家中廖看春光,讀了坊間最時新的傳奇話本,正撚到一頁,那院正家的小姐看了一場悲歡離合的折子戲,腦中驀然浮現出與自己師兄相處的過往,思及人生苦短,好些事情都索然無味,唯有那愛而不得的刻骨銘心令人愈加悲怆而心痛。
恍然大悟,原來她早已在不知覺中芳心暗許,才會那般迷惶而痛苦,終日無法心安。
話本中的小姐對自己的心恍然,而孝钰看到這一段也有些洞察了自己的心意。原來經歷過許多淡若春風,暖盛旭陽的過往都是歲月裏的點綴,唯有那個能讓她患得患失,心中惶惶的人才是命中注定的山河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