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的執念就是低矮的茅草屋裏的一對母女。
母親約莫二十四五歲, 正值花信,女兒只有六七歲。兩人都有白淨的皮膚, 圓圓的臉盤,不大的眼睛。
尤其是女兒,笑起來的時候, 眼睛會眯縫成一條彎彎的線,甚是可愛。
她叫方靜。
九歲那年,他從江西進京探親, 行至曹州遇到匪盜, 跟随他的小厮護院皆都遇難, 唯獨他因人小, 而且自幼習武腿腳靈便, 躲到林間樹頭才僥幸逃過一劫。
雖然性命保住了,可生活的磨砺卻剛剛開始。
他用身上上好的杭綢直綴換成兩身粗布裋褐,又将束發的羊脂玉冠典當出二兩銀子。
依靠這二兩銀子, 他從曹州走到德州。
遇到那對母女時, 是個雨天, 他身上衣衫濕了個精透, 又是寒冷又是饑餓。
路旁茅草屋裏透出的一絲亮光和屋頂上的袅袅炊煙吸引了他,他拖着疲憊的雙腿上前叩了門。
是女兒來開得門。
而母親正從鍋裏将熱氣騰騰的飯端出來。
一盆散着水汽的紅薯, 一盆泛着油光的菜粥,還有一小碟切成段的腌黃瓜。
屋子裏氤氲着飯菜的香氣。
他嗫嚅着想讨口菜粥喝, 可不等說出口, 只覺得兩腿發軟, 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等再醒來,天色已經大亮,而面前赫然是女童圓圓的臉龐,和一雙明顯含着喜悅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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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哥哥醒了。”她脆生生地喊。
婦人急步過來,擡手覆上他額頭試了試,“還好,不燙了……靜兒,快把飯端來。”說着扶他坐起身。
蕭砺這才發現自己穿了件既長且肥的袍子。
婦人溫和地解釋,“這是靜兒爹的衣裳,你将就着穿。你的衫子都濕透了,我給你洗了晾在外頭……吃過飯喝碗姜湯,再發一身汗,說不定夜裏就好利索了。 ”
他感激地點點頭,“多謝嬸子救命之恩。”
婦人嘆口氣,“你能醒是你命大……這附近沒有郎中,看病得到十裏外的孟莊村,當時正下着雨,我手頭也沒閑散銀子……就煮了碗姜湯,不值得謝。”
方靜端了飯菜來,仍是昨夜那些,只多了塊巴掌大小的雜糧面餅。
蕭砺實在是餓得狠了,幾乎狼吞虎咽地将菜粥喝完,吃掉兩塊紅薯,又拿起面餅遞給方靜,“這個給你,我吃飽了。”
方靜連忙搖頭,“娘做了兩個餅,我的已經吃完了,這個是你的。你快吃吧,裏面有白面,還打了個雞蛋,可香了。”
一邊說,一邊咽了口口水,像是在回憶面餅的味道。
蕭砺仍将餅放回盤子裏,“給你留着晚上吃。”
吃過飯,又喝了碗姜湯,蕭砺複又沉沉睡去,等到夜幕降臨時,身子果然輕快了許多。
婦人仍用白菜葉子加上一小把米煮了菜粥,卻把那只雜糧面餅掰成小塊,一半倒在蕭砺碗裏,另一半倒進方靜碗裏。
轉天一早,蕭砺向婦人辭行。
婦人問:“你一個孩子孤零零的,身上也沒有銀錢,是要往哪裏去?”
蕭砺回答:“我家裏人都在京都,我是要去京都尋親。”
婦人嘆口氣說:“都快入冬了,天兒馬上要冷了。若是夏天還好說,往空曠地方怎麽也能湊合一晚上,這大冷的天,你到哪裏歇腳?要不你就先住下,等明年開春再走,嬸子家裏雖然只有粗茶淡飯,卻也不差你這一口。”
蕭砺想一想,住下了,卻沒有閑着,天氣好的就往樹林裏撿樹枝,撿的多了就用麻繩捆起來,一路拖着回家以作柴火燒。
等到落了雪,他在樹林旁邊挖個洞,裏面安放上捕鼠夾子,洞口用浮土蓋上,再放幾片蘿蔔葉子。
運氣好的話,就可以逮一兩只野兔。
雪落得久,三四天不化,便在雪地上支個笸籮,撒一小把谷子,只等麻雀前來覓食。
若是逮到野兔,婦人會炖一大鍋蘿蔔湯。
湯炖得久,兔子肉的鮮味都滲進湯裏,蘿蔔變得晶瑩剔透,綿軟無比,咬一口能鮮掉牙齒。
若是抓到麻雀,婦人會燒一鍋滾水,拔了毛去除內髒,用竹枝串起來,就着做飯的竈火烤。
方靜耐不住饞,小狗般蹲在鍋竈旁邊等。
跳動的火苗映照在兩人臉上,像是給她們鍍上了一層金光,有種讓人心定的力量。
第一只麻雀烤熟,方靜不着急吃,獻寶似的跑到他面前,一邊吸溜着口水一邊道:“哥哥,你先吃。”
蕭砺将麻雀撸到盤子裏,撕一條左腿給方靜,撕一條右腿自己吃。
麻雀小,除去兩條腿也就沒什麽肉了,可兩人仍是把所有骨頭都細細嚼過才舍得扔。
一只麻雀吃完,另一只也烤熟了。
等吃完三五只,兩人的手上臉上都沾了炭灰,面對面瞅着對方笑。
婦人也笑,一邊從鍋底舀一盆熱水,兌好之後讓兩人洗手洗臉。
蕭砺在方家住了足足一個冬天。
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竈火映照下,婦人溫柔的臉龐,還有半夜夢醒時,婦人輕輕替他掖好被子,然後就着昏黃的燈光縫補舊衣的身影。
雖然她長相普通,也不曾讀過書,認得的字不超過二十個,更不會彈琴作畫,可她卻滿足了蕭砺對于女人所有的要求。
溫和而又溫柔,肯為他下廚做飯,肯為他挑燈縫衣。
杏花樓的阿蠻雖然生得漂亮,會跳撩人的胡舞,她可願意冒着煙熏火燎下廚?她可會擔心他受冷,而在半夜醒來幫他蓋被?
***
楊萱回到住處,剛進二門,就見辛媛站在竹林旁,正繪聲繪色地跟辛氏和楊桐等人講述遇到蛇的事兒。
她口才好,又是連說帶比劃,把大家逗得一驚一乍的。
辛氏後怕地說:“以後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往山上走,要是被蛇咬着怎麽辦?再要去的話,跟阿桐一起,或者叫松枝他們跟着。”
辛媛撇下嘴,“不用了姑母,反正我再不想去的,上面除了有座八角亭,再沒特別的,景致也尋常,不如白鶴山好。”
辛氏又笑道:“各有各的好處,觀楓山現在不是季節,你看這周遭都是楓樹,等到秋天葉子紅了,肯定好看。”
辛媛嘟哝着,“秋天我也不來,我最怕蛇了,也怕毛毛蟲。我要去香山,香山的紅葉很有名。”
楊桐聞言便道:“香山的确美不勝收,上面除去楓樹還有槭樹和黃栌,色彩更濃烈豐富。去年我跟懷寧不自量力還想作畫來着,結果筆力太差,連半成的美都畫不出來。不過香山也有蛇。”
辛媛當即垮了臉。
楊桐笑着解釋,“蛇從草木生,凡是草木旺盛之地免不了蟲蛇等物。如果真要去的話,我們拿着竹竿走在前面,先把蛇趕走,表妹跟在後面就是。”
辛媛聽着有道理,立刻又歡喜起來,“那就說定了,過完重陽節去香山賞紅葉。”側頭瞧見楊萱,忙問道:“萱萱怎麽磨蹭到現在,你不怕蛇?”
楊萱笑道:“那種蛇不咬人,去年我在大興田莊也看到過。”
辛媛好奇地問:“大興在哪裏,遠不遠?除了種莊稼,還有別的好玩的嗎?”
“沒別的,再就是養的牲畜,”楊萱扳起手指頭數算,“有豬、羊、牛、雞、鴨,附近河裏有魚,佃戶家的孩子會凫水抓魚。”
辛氏沒好氣地打算楊萱的話,“別提抓魚了,去年你落水差點沒把我吓死,要是再掉進水裏去,我怕是不行了。”
楊萱連忙打住這個話題,轉而問楊桐,“大哥剛才去哪裏了?”
楊桐答道:“我跟秦家兩位兄長到寺裏轉了轉,裏面果然很小,只一座主殿外加兩處側殿,兩刻鐘足可以走遍。有兩處景致不錯,一處是僧人值房附近的一池蓮,裏面不單有粉蓮白蓮,還有兩株墨蓮,值得一瞧。另外是正殿後面的茶室,是毛竹搭建而成,裏面布置擺設仿着魏晉古風,很有易趣。”
楊萱連連點頭,“好,我下午過去看看。”
楊桐猶豫數息,見無人注意,低聲對楊萱道:“你還記得,去年在護國寺咱們遇到一位範公公嗎?他也在寺裏。”
範直?
楊萱忙問:“他來幹什麽,你們說什麽了?”
楊桐道:“就隔着竹橋看見了,秦家兄弟不願理會那些內侍,所以我們就拐到別處了,并沒有說話。”
楊萱再沒做聲,卻頗感驚訝。
秦太太說過,觀楓寺規模不大,地角偏僻,平常往這邊來的人不多。
可蕭砺跟範直先後出現了。
他們不會是約在這裏碰面的吧?
否則的話,這也太巧了。
她一直以為蕭砺是在範直得勢以後才巴結上他的,沒想到兩人竟然早就認識。而且,能私下裏約着見面,想必關系應該很密切。
楊萱心神不定地走進正房,見方桌上擺着兩碟點心并茶水杯盞,随手挑一塊杏仁酥吃了,笑問:“娘,有客人來?”
辛氏答道:“秦太太來坐了會兒,聽到你們回來就走了。”
楊萱瞧見辛氏眼底有些微紅,像是哭過的樣子,馬上猜出幾分情由,遂試探着問:“秦太太是不是說起秦笙的親事了?”
辛氏頗為驚訝地看她一眼。
楊萱道:“剛才阿笙也跟我說了,她是一百個不情願,如果實在推脫不過,她寧肯絞了頭發當姑子。”
“不許胡說,”辛氏斥一聲,随即又問,“阿笙真這麽說?”
秦笙并未提及姑子一說,是楊萱看到觀楓寺突然想起來的,便敷衍道:“反正是不想嫁的,不但是續弦,還要當後娘,換誰誰也不樂意……秦太太是怎麽說的?”
“男人認定的事情,女人還能怎麽樣?唉,家家都有難念的經,秦太太為這事好幾晚上沒睡着覺,她約我歇過晌覺之後聽主持講經。我昨天夢到你三舅舅了,也不知是好是壞,正好請主持幫我解一解。”
“夢到三舅舅怎麽了?”楊萱奇怪地問。
辛氏沒精打采地說:“沒什麽,就是小時候的一些雞毛蒜皮亂七八糟的事兒。”
楊萱便道:“剛才在山上遇到了之前那位蕭大人,我問起三舅舅,他說他現今不住水井胡同了,但是那個王胖子還在,說可以去打聽他。”
辛氏瞪她一眼,“以後少跟那些人搭讪,也別去打聽你三舅舅,他都三十歲的人了,還用得着你惦記他?”
楊萱不滿地鼓了鼓腮幫子。
辛氏瞧見,解釋道:“他們這些在街頭行走的公差,天天吆五喝六,要麽就動刀子要麽動拳頭,有幾個是好人家的孩子,正兒八經讀過書的?要是跟他們攀扯上,豈不壞了你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