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繁樓

繁樓

南宮姣讓人将三皇子約在了繁樓。

繁樓乃京城最繁華的酒樓,處在坊市中心,離達官貴族平頭百姓的地界兒都不遠,待客也嚴格分了檔次,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王公貴族,都能得到妥帖的招待。

能入繁樓上階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而能讓東家親自迎接之人,更是貴不可言。

三皇子就是這繁樓裏的常客。

他向來不遮不掩,身着皇子便服到處晃悠,人們就算不認得他的臉,也都認得他衣裳上的銀蟒繡樣。

再看那搖扇的風姿,猜也能猜到這就是傳聞中那位京城中纨绔的祖宗,三皇子殿下。

一路拾階而上,路過的不論是誰,都拱手行禮,喚一聲殿下萬安。

三皇子昂着頭,是人也沒看清,就一路“幸會”了過去。

越往上,人越少,大多都在包廂裏頭,只遇着了個兵部尚書家的小郎君,見到三皇子像老鼠見到了貓,扭頭就往回跑。

三皇子瞥了一眼,這會兒雖沒工夫逮他,但不跑還好,一跑這個狀是告定了,這小子就等着去吧。

東家躬身将人請到了頂層。

頂層只兩間廂房,一間的大小能比得過坊間百姓家的一個院子,裏頭五髒俱全精妙絕倫,除了些規制定式的東西,布置比那宮裏頭也不差什麽。

東家懂事地停在了門口,由三皇子的小厮推開了門。

廂房內富麗堂皇,插畫擺件争奇鬥豔,中央一個檀木矮桌,邊上溫着壺應了時令的桂花釀。

一玄衣男子窄腰寬肩,身材高大,抱劍背門而立。

三皇子身邊侍衛見此欲上前喝令,被三皇子叫住,他看了看那人,直接将侍衛腰間橫刀解下來,也有模有樣地斜抱着。

走了兩步,聽到身後跟着他的腳步聲,擺擺手讓都退了出去。

“你便是瀾瑛閣閣主?”

腔調不倫不類,聽着就是學的茶樓裏頭的說書先生。

還真別說,學得挺像。

但也着實誇張。

三皇子自小活潑好動有個江湖夢,這卻是頭一回真正接觸江湖中人,對這其中的認知還僅僅停留在說書人的三寸不爛之舌裏。

聽得玄衣男子皺着眉頭轉過身,他在宮中不是沒聽過這三皇子說話,正常的可不是這樣。

不卑不亢地抱拳,旋即松開,直視道:“在下衛瑛,三皇子請坐。”

說完,不等三皇子動作,便率先坐到榻座之上,提起酒壺,斟滿兩盞。

沒了遮擋,三皇子這才看清正對着他的這一面雕花鎏金壁,花樣紋案幾乎是鑽着規制的空子選了最華美的樣式。

讓見慣了這般物什的三皇子,都想道一句大膽。

心裏頭也因此對繁樓高看一層。

以他的身份,之前都從未來過這一間廂房,那平常招待的,都得是些什麽人啊。

一瞬甚至懷疑這其中有父皇的影子,又立刻否定,父皇多少年未出皇城,要修繕也是他自個兒尋歡作樂的麟德殿,怎會在宮外下功夫。

衛瑛久等不到,擡頭提醒,“三皇子?”

這一聲,清晰傳到隔間,惹得南宮姣輕笑一聲。

這沒見識的樣子,德妃是哪裏虧了他嗎。

之前對三皇子也只是躬身相迎的東家此刻跪在南宮姣面前,聽着聲兒,哆哆嗦嗦地擡頭,“主上……”

南宮姣狀若未聞。

一會兒,偏頭對瀾淙随口一句,“叫他起來,跪來跪去的,他不嫌膝蓋疼,我還嫌折了壽呢。”

這一句,驚得東家手腳并用地爬起來,連聲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主上真是折煞小人了。”

南宮姣彈彈面前的賬本,頭都未擡,“我給你三日時間,你要麽就把賬做得天衣無縫讓我都瞧不出來,要麽,就缺哪補哪兒,一個銅子兒都不能少。”

未急言令色,可那自然而然的從容傲然,卻比急言令色可怕千倍百倍。

東家連聲應是,深秋時節,天氣漸寒,他的汗卻止不住一層一層地出,濕透了脊背深衣。

“也給你那些其他行裏的東家好友報個信兒,省得我到時一個一個地去說,說得煩了,指不定人也就不是原先的了。”

東家控住不住地打了個寒顫,脖子涼飕飕的。

瀾淙都沒眼看,“行了,退下吧。杵在這兒礙眼。”

東家如蒙大赦,有一瞬,他是真的覺得自個兒的小命就要交代在這兒了。

弓着腰悄沒生息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帶上門。生怕鬧出點動靜惹了主上不悅,想起他這項上人頭來。

南宮姣嘆了口氣,把面前賬本扔給瀾淙,“也是我疏忽,沒想着得有個管總賬的人。”

以前她按時查賬,倒也還好,可一但沒了空閑,纰漏便層出不窮,人總是愛財的,上頭沒人查,難免生了僥幸的心思。

瀾淙特別認同地點頭,“确實得有一個,我和衛瑛都不是這塊料。”

南宮姣斜他一眼,“你還挺驕傲?”

一牆之隔,三皇子重重放下酒杯,裏頭的桂花釀濺在了桌上,洇濕桌面正中疊好的方帕。

三皇子胸口不斷起伏,看着眼前這個冷靜到漠然的瀾瑛閣閣主,多年學識修養險險勒住了腦中的那根弦,才讓他沒有發怒發狂、破口大罵。

衛瑛冷冷看着,等着他開口。

三皇子又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沉沉盯着衛瑛,“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衛瑛理所當然,甚至有些疑惑,“自然。殿下是沒聽清嗎?”

三皇子一腔怒火被硬生生噎住,一瞬想要掰開這個人的腦殼看看裏頭裝的是什麽,能如此不明形勢。

甚至十分不解,這個人真的是統領江湖的瀾瑛閣閣主嗎?江湖裏行事,是不用腦子,只需武力就行嗎?

他眉目寡淡下來,搬出皇子的架勢,索性直言:“你這般要求,與獅子大開口何異?我不可能答應你。”

衛瑛了然地點點頭,既不試圖挽回,也不讨價還價,依舊冷硬着一張臉,只淡淡一句,“我知道了。”

三皇子氣蹭蹭地往上冒,面色變化不停。

最終忍耐不住,一掌拍上桌子,支起半個身子,就差指着鼻子罵了。

“不是你知道什麽啊?一句知道就完了?上回我好歹是幫你把那個皎月從皇後宮裏拎出來了,你這次就這個态度?不談了,沒的談了,真沒勁兒,走了走了。”

說着,徑直起身,大步流星往門口走,幾步到了門口,推門的時候頓了一下。

他都要走了,也沒聽到身後有半點動靜,氣得狠狠推開門,重重關上。

牆後的瀾淙噗嗤笑出了聲。

衛瑛此刻方擡頭,眸光有一剎茫然。

……好歹是幫你把那個皎月從皇後宮裏拎出來了。

幫他把皎月……就仿佛,皎月,是他的一般。

這隐含的意味讓他有一剎仿佛飄在雲端,不知今夕何夕。

“大木頭,回神了!”瀾淙将暗門推開。

衛瑛起身回頭,神情有些輕微的無措。

他不知道,主上會不會在意。

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不會的。

你知道的不是嗎,只要目的達成,主上從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可這個答案,比在意,更讓他難受。

“你知道三皇子為何生氣嗎?”瀾淙調侃。

衛瑛不答,只對他的主上抱拳行禮。

南宮姣亦是笑意盈盈,別說,她可許多年沒見過三皇子這麽氣急敗壞的樣子了。

拍拍衛瑛的肩膀,鼓勵道:“很好,效果比我想象得更好。”

衛瑛微不可察偏了下頭,紅暈漫上耳垂,聲音有些啞,“主上滿意便好。”

南宮姣已略過他坐了下來,新拿了個杯子倒入酒水一飲而盡,“怕是他前腳從這兒出去,後腳就去鎮國大将軍府找他舅父去了。”

支着頭,飲得猛了些,臉頰微微泛紅,在朦胧的光暈下,美不勝收。

眸中水光輕漾,“接下來,就看皇後他們守得嚴不嚴了。”

今日的南宮姣只着一襲簡潔的青衫,除了衣料名貴些,樣式與京城裏大多富戶家的小娘子別無二致,戴上帷帽,長長的輕紗垂下來,任是誰也辨認不出。

繁樓往東便是幾條熱鬧的街市,小攤小販叫賣聲、有來有往的砍價聲、乃至鳥雀叽叽喳喳的鳴叫聲,不絕于耳。

一路走來,東看看西看看,南宮姣手中不覺捧了一堆東西,再想看時不覺停住,垂眸看着手中各式各樣的物什歪歪腦袋。

見狀,一直守在暗處的衛瑛過來。

“主上……”

“噓——”

南宮姣回頭,恰風吹過,吹得帷帽輕紗貼上衛瑛的手,暗香襲來,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眼前主上的面容朦胧在輕紗之後,洋溢着愉悅,連嗔怒都顯得俏皮,“你喚我什麽?”

衛瑛面頰一下紅了,“娘,娘子。”

“對嘛。”南宮姣一股腦兒将手中一捧都扔到他懷裏,“再叫錯,我可是要罰你的。”

說完,便轉身,像一只輕盈的雀兒,飛向繁華熱鬧。

衛瑛愣了會兒才跟上去,他遲鈍地想,主上應有些醉了,不然,怎麽這般對他說話呢。

他得跟緊些才是。

走到街盡頭,人沒有那麽多了,只寥寥幾個立在攤前挑着小瓷瓶。

南宮姣卻立在正中,怔怔看着街角。

那裏,有個賣糖人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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