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争執
争執
每個人挨個兒分配,餘下的名單早就分發了出去,他們自己根據各自的意願,選擇去什麽地方。
上頭的有選人的權力,下頭的有選地方的權力,一切武力至上,總體下來倒也公平。
樓下廳堂燈火一直燃到了翌日清晨,井井有條的安排後,便集結人手,以各種形式出發,順順利利出了京都城門。
不走官道,直入荒嶺,如那四散的星子,自京城散向四方,最遠的兩處莊子,相隔也不過百裏,處處可守望相助。
每日皆有情報入耳,有何不妥與困難,可直接向南宮姣請示。
待一開始最繁忙的一段過去,已是三日之後。
劉延武也處理好了賬本,身後兩位內侍捧着總賬并參詳,跟在他身後去院中尋南宮姣。
“小公主。”
南宮姣回頭,随手撩開被清風吹到唇邊的發絲,鮮紅的長裙火焰一般,在初冬時節烈烈燃燒。
身後侍立的衛瑛蹲下身來,細細整理好地上被風掀得卷起的鲛紗衣擺。
她慣愛鲛紗,尤喜鮮紅,又武功深厚寒暑不侵,于是無論冬夏,只要不出門,外頭定罩一層鲛紗長衫。
自幼時起,衛瑛便是那個侍立身後,不厭其煩替她整理衣擺的那個。
不知多少次曾被瀾淙調笑,他都一言不發,從無改變。
劉延武瞥過衛瑛,尤其近些日子,那眼神中癡迷的分量越來越濃,他看在眼中,也不說破。
某種程度上,他與衛瑛相似,從不敢将情緒放在面上讓心上人察覺。
也知道,對這樣的情感,最好的便是現在這般,能在這個人身後,一直一直守護下去。
最難不是說破,是天長地久。
衛瑛比他要幸運得多。
他因此情不自禁對這樣的情感心存憐惜,偶爾也會不着痕跡幫衛瑛打掩護。
就如現在,在小公主察覺到身後動作要回頭時,開口:“賬本大概已經理好了,請小公主過目。”
說着,自身後接過幾本總賬,雙手遞給南宮姣。
南宮姣聞言眼睛都亮了,“這麽快就算好了啊?”
劉延武笑了笑,“哪裏算快了。”
“怎麽不算,”南宮姣撅唇,拿過來大致翻看着,“要我一個人,起碼得十天半個月了。”
“為小公主效勞,是應該的。”
“哪有什麽應該不應該,劉叔自小到大陪伴我,我對劉叔好才是應該的,沒怪我又給你安排活兒了就成。”
南宮姣捧着臉湊過去,不就是互捧嘛,劉叔肯定說不過她。
劉延武卻沒止住話頭,慈祥的笑意刻在面上般,含着某種切切的期望。
“小公主,再怎麽樣,您是主,我是奴,為您分憂是應該的,但……”
遲疑了一下,到底将話接了下去,“您為我以身涉險,卻是不該。”
這件事在他心中翻滾多日,灼心燒肺。
“以身涉險?”半個多月過去,南宮姣一下沒想起來。
劉延武緩緩垂下眼眸,南宮姣看着他,恍然:“劉叔是說松鳴鶴?”
劉延武默認。
南宮姣笑了,“不過一件小事,怎麽就算得上以身涉險呢?還不是當初劉叔不明說,我只能替劉叔決定,給他選個死法。”
這哪是以身涉險呢,這分明是這些年來,那麽多恩恩怨怨最好的結局。
劉延武急了,“有了這一遭,他們遲早會知道是您弑殺先帝,萬一新帝也知道了……”
“沒有這一遭,他也遲早知道。”南宮姣斂了笑容。
“如今我們做的,與這些相比,逆天都不足以形容,何必為了小事煩憂?”
“怎麽就是小事呢,千裏之堤潰于蟻穴,我當年便是在小事上不留心,才落得這般下場。小公主您所謀之事容不得絲毫差錯,怎能平白無故得多交出去一分把柄。”
南宮姣沉默,目光已有些冷了。
她知道劉叔的擔心,可若連想做之事都不敢出手,那何必冒這個險,幹脆就如之前姨母所說,領着瀾瑛閣偏安一隅得了。
她就是為了能做想做之事,能讓周圍人不必有這般顧慮,能讓昔日種種沉冤昭雪,才最終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又扯出一絲笑意,“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他人要害我,又怎會是因為多殺一人。我心中有數,劉叔不必如此擔憂。”
起身,長長的鮮紅衣擺随風揚起,與亭周幕簾共舞。
“時候不早了,劉叔便……”
“小公主,”劉延武跟着站起,仍苦口婆心,“您母妃生前萬般囑托,要我竭盡全力保護您,若因我的事害了小公主,百年之後,我又有何顏面去拜見貴妃娘子啊。”
南宮姣那一絲笑意也沒了,“是我想殺,與劉叔何幹!別忘了,除了當年你的事,這些年多少次我因他險些被害。在我眼中,松鳴鶴與先帝一樣,都必須得死。”
面對她再重的言語,劉叔的目光始終含了分溫和包容。
南宮姣在這樣的目光下軟下了神情,輕嘆口氣,走到他面前。
“這是真話,劉叔便當是順手的事,不必有負擔。”
劉延武動容。
雖是這樣說,可他清楚,若不是為他,小公主斷不會親自動手,最多派個閣中死士,神不知鬼不覺,才是真正的穩妥。
他萬般愛憐,暖流滾上心頭,“我知道公主苦心,這次便罷了,以後可千萬不要為了我,或為了底下的人這般,再來一次,便是我等萬死也難辭其咎。”
南宮姣撫了下劉叔的肩膀,手沿着衣袖下滑,托着小臂扶他起來。
不置可否,反道:“那我也知劉叔苦心,這次也罷了,若以後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必不能饒。”
這一句,是上位對下位,近乎于命令。
在劉延武眼裏,是小公主的反抗,更是小公主的關心。
可他無可奈何,甚至因此,心間湧上的暖流怎麽也壓不下去,湧到眼睛裏,熱淚盈眶。
“時候不早了,用膳吧。”南宮姣将先前沒說完的話說完,率先向殿內走去。
衛瑛是忠實的守護者,且只是南宮姣一人的守護者,此刻目不斜視,自劉延武身畔路過。
庭院角落,回來不久的瀾淙此時方上前。
只聽了半截,抓心撓肝地好奇,使勁向衛瑛使眼色,結果這家夥倒好,完全當沒看見。
他只能追上來,裝作什麽也沒聽到,一同跟在主上身後。
劉延武立在原地,遙遙看着,嘆了口氣。
自古帝王無情,小公主這般,表面最是無情,內裏卻又最是有情。
也不知這樣的性情,是否有朝一日,真成了擋在那條路上的阻礙。
……
夜半,瀾淙抖機靈地摸到劉延武房中,掩耳盜鈴地慢慢推開門,悄咪咪探進去一個頭,“劉叔?”
劉延武還在挑燈,整理今日新送來的賬本,聽見聲兒,頭也不擡就知道是瀾淙這小子。
“怎麽?來給小公主當說客?”
“哪能啊,”瀾淙清了清嗓子,腆着臉挪了進去,“嗐,我就是不小心聽了幾句,好奇嘛,又不能問主上,只好來尋您了。”
劉延武在翻頁的空隙瞥他一眼,笑着搖搖頭,“你呀,唯恐天下不亂。”
瀾淙毫不客氣在對面盤腿坐下,小臂撐着桌案,身體向前,“八卦乃人之常情,天性如此,及時行樂才好,何苦壓抑自己。況且都是自家人,說說也不妨事。”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問小公主不成,那庭院裏随意拉來一個內侍暗衛,還能不知來龍去脈?”
瀾淙笑意半分未減,身體直了回去,不知從哪兒抽出了個折扇,慢悠悠地搖着,“劉叔,看破不說破嘛。”
“您啊,就是太較真兒,主上的性子,認定了的事從不會變。俪妃娘子都沒法子,您何苦湊上去?”
劉延武手中筆停住,語氣淡淡,“我等死不足惜,小公主金尊玉貴,若不為我便也罷了,為我涉險,何苦來哉。”
瀾淙詫異,“您真這麽以為?”
又道:“主上将你看做家人,再說,豈不傷主上的心?”
劉延武未答,提筆繼續。
他是曾經的狀元郎,是在朝中風頭無量的青年才俊,就算那之後流落宮中,任人欺淩,也從不曾落下這一身筆墨功夫。
最困難的時候,一根樹枝當筆,一捧黃土作紙,照寫得了四書五經、楚辭離騷。
那字是自小的工夫,而今已至大成,朝中大儒也僅僅比他更老練些,單論風骨造詣,可以說是不相上下。
字如其人,走筆游龍卻不鋒芒畢露,肆意圓潤巧妙合一。
肆意是本性,圓潤是這十幾載天翻地覆的磨難,雖磨平了許許多多的棱角,可也因此顯露出如珠似玉的盈盈光澤。
一筆一劃寫在賬本上,規規整整填在豎直墨線的正中,井井有條,自成一格。
細細講來,或許有些大材小用,可他早已甘之如饴十幾載。
永陵二年之前,他的命是自己的,為他的抱負,他的風骨。
永陵二年之後,他的命是貴妃娘子的,是小公主的,貴妃娘子去後,他餘生唯一的意義,便是要小公主平安順遂。
他的不甘乃至仇恨,被他自己深深埋起,他不允許任何事任何人,有礙于小公主。
包括他自己。
瀾淙看他這般模樣,漸漸明了,甚至讓他聯想到了衛瑛。
他大概懂得,也看清了他們,可并不代表認同。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