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自視甚高者
自視甚高者
“這麽說來,物資封鎖的解除也有我們這些新朋友的助力了”葉王饒有興致地提問。
他正坐在互助會的桌子前,手邊還擺着上午教導小仁兄妹和其他信徒的孩子時用到的課本。
小仁坐在葉王對面的桌子上練字,雖然他還不是信徒,卻潛移默化地擁有了更重要的身份。
唐國的雕版印刷技術自傳到霓虹後已經風靡全國不短的時間了,然而底層民衆依然沒有辦法從一天的口糧中掏出購買書籍的費用。
紙張上所傳遞的知識分明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卻被宣傳成神降下來的恩賜,被視為只有血脈高貴之人才能熟練掌握的技能。
區區平民只是保障他們生活的工具,還妄圖染指哲學,藝術……知識這崇高的領域,太可笑了。
平安京的民衆似乎也接受這種說法,将孩子送到這裏念書的信徒們只是為了讓他們認幾個字,能做最基礎的加減法,将來能到商人或者貴族家裏求一個會計的職位謀生就行。
大多數小孩子都聽着家裏的話,努力學習這些數算知識。
然而小仁卻一臉認真地告訴葉王,無論他願意教他們什麽東西,他都願意學。
他的心聲也澄澈的一覽無餘,似乎因為确認他是可信的,确信蟲神教派的家夥都是好人,于是一門心思地相信他。
他真的知道自己是什麽人嗎葉王近乎嘆息般的笑了一下。
“我要埋葬過去,改變未來,将人的自由意志無止限的淩駕于世間一切規則之上。”
他看着對方的眼神滿都是戲谑, “哪怕直到現在,我成為了你們嘴裏的神使。我将來的路也不會和蟲神教派完全重合。”
所以如果對方只是想向這個教派報恩,那麽根本沒有必要從他這裏入手。
“請您做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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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他看起來比那些滿腹經綸的老夫子不靠譜得多,小仁卻依舊覺得葉王在身上有一種令人莫名信服的魅力。
“用傳奇本子的話講,我是主角的對立面。在你看來,現在我正與貴族和神明為敵。但是在将來,我或許會與世界為敵,或許會将矛頭指向所有人。”
“倘若只是想将你看不順眼的貴族徹底推翻,只消跟着檀的步伐就夠了。我記得他也被貴族們害的家破人亡,連多年的祖業都被奪去了,才不得不來這裏高就的。”
他毫不避諱地提起互助會負責人檀君,對方似乎也沒把這點事情放在心上,遙遙沖他點了下頭。
“跟着他你能學到不少東西,檀也很看好你,做他的徒弟可比做我的徒弟輕松得多,也安全得多。”
葉王為他指了明路。
小仁疑惑地搖搖頭: “葉王大人是不願意讓我成為您的徒弟嗎”
他的心聲并沒有盤算着做誰的徒弟比較好的利益得失,也沒有擔憂将來可能會面對的糟糕結局。
小仁的心聲和他的疑問一樣真實。
葉王大人是不願意接受他,才詢問他這麽多問題嗎
“這倒不是……”
葉王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無條件相信自己的人,自從貓又從他身邊離開之後,他已經……
葉王咽下自己方才的想法,轉而考教起小仁來,若是收個這樣的徒弟,似乎也不錯。
只是——
“如果成為我的徒弟,你就一天回頭路都不能走了。”
小仁當然沒有第二個答案。即使葉王已經朝他說明了前路上将會遇到的種種艱險,但是并沒有動搖他想要追随葉王腳步的心願。
因此明明并沒有對蟲神産生信仰擁有信徒的身份,但是小仁作為他的徒弟和檀看好的後輩,經常出入于互助會的辦公室也沒有人提出意見。
銀古和葉王它們的談話也不避着他。
小仁雖然還是小孩子,但是世事的磨砺已經讓他過早的成熟了。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他心裏有數。
銀古坐在房間另一邊,跟檀一邊聊天一邊整理檔案。
他就這樣平淡的方式,将前幾天夜裏和山茶會結成的合作告知了所有人。
葉王從他聯系龍葉夫人的時候就猜到他想做什麽,因此只是對這件事提了些興趣,卻并不感到驚訝。
檀自他說完要展開對于神道施壓的反擊之後,就一直期待着銀古的出手。得知這一消息,他只覺得将胸中濁氣盡數吐出,頗有一番鬥志昂揚的樣子。
房間裏最震驚的人反而是小仁。
他把手上的毛筆放下,忍不住緊張地問: “銀古大人真的獲得了那些狡猾貴族們的支持嗎”
他左眼寫着“上當”,右眼寫着“受騙”,臉頰鼓着一團氣。
可別是被貴族忽悠吧——他的表情裏明晃晃寫着擔憂。
銀古大人生的如此好看,保不齊有的貴族為了讨他歡心把他騙到手裏才答應合作……反正貴族們慣會這一套。
葉王坐在對面聽着他的心聲,差點被逗得笑出來。
“銀古先生,小仁還以為你被那些貴女們騙財騙色呢。”
他熟稔地調侃銀古,得到的是對方忍不住想翻白眼的表情。
“她們不是被可笑的感情沖昏頭腦的對象,我更不是。”銀古還是象征性地解釋一下了, “和山茶會的合作只是雙方出于利益的交易,不過這份交易并沒有期限。”
即使他從這個世界徹底離開,這場交易都會一直延續下去。
由互助會和山茶會相互扶持着,讓弱小的蟲在這個嚴酷的世界頑強地生存下去。
“山茶會會在考察後吸納更多的成員,而我們所提供的人造蟲和棉吐自然是越多越好……畢竟我們的訴求是蠶食掉更多的貴族嘛。”他溫柔地撫摸着掌心上小小一團的綠色棉花。
“為什麽一定要是貴族呢”小仁有些好奇,如果需要母體提供一個渠道,難道不是連動物也可以選擇嗎
為什麽一定要把範圍限定在貴族身
銀古慢慢走過來,小仁睜着眼睛看他手裏的棉吐随着空氣的流動微微顫抖着自己的軀體。
“誰讓貴族們既不從事勞動,也不接觸劇烈的太陽,他們是很好的養分供給者,棉吐可是很喜歡這樣的環境呢。”
“更何況我也有一點私心。”
銀古回想着他最後帶領貴女們穿過荊棘之路,遙隔數萬米的深空遙望那條金黃色銀河時的景象。
“她們同樣是愚昧世間中的一環,但有的時候,欲望的火焰能使人類的身體上迸發出同樣璀璨的光芒。”
何必去看光海,她們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裏都燃燒着一團火焰,燒灼自身,燒灼世間,燒灼無形的鎖鏈。
“有的時候,如今的我也仍為這樣昂首高歌的靈魂折服呢。”
檀抱着懷裏的賬本,凝望着談論到人類時翠綠的眼眸都變得閃閃發光的銀古。真讓人忍不住嫉妒被銀古這樣欣賞的對象。
随着激動,銀古身上那些非人的特征有隐隐有些失控。
恍然之間,檀仿佛又看到了對方背後展開的那對巨大的華麗羽翅,又回到了那個月夜之下。
“您可比人類耀眼多了……”
他聲音壓得極低,沒有讓任何人聽見,只是臉上浮起一團羞澀的紅暈, “我願意為了實現您的願望前行。”
這間屋子裏呆着的簡直是天底下最奇特的教派。
沒有嚴苛到近乎變态的等級制度,沒有像教條般的宗冊典籍,沒有永恒高大的神像,也沒有人類永遠追索不到的神光。
有的只是一個更像野心家的代行人,一個沒有去處的商人,一個曾經犯下大錯的狂妄家夥,哦,還有一個流浪街頭吃着百家飯的窮孩子。
端坐在雕梁畫棟的人們不會想到他們的對手竟然是這樣一群烏合之衆。也不會想到這些家夥竟然有膽量朝着權威和規則揮動拳頭,誓要捅破這層舊世界。
麻倉家當然也是如此。
于是他們就更疑惑銀古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究竟是用了什麽樣的辦法,才說服貴族們撤銷對他們在經濟上的圍追堵截的
開會的主導者依然是那一群老頭,不過這次葉王的座位明顯往前移動了不少。
座在他座位周圍的家族成員都忍不住眼睛偷偷去看他。
一是,實在是他的母親将他的模樣生得這樣好,叫他們哪怕因為對方的名聲想要躲避他的出現,都忍不住偷偷打量這位麻倉家名副其實的天才。
二是,葉王的名字一下子排的這樣靠前,他到底帶來了怎樣的情報,才讓往常将規矩禮法刻在骨子裏的長老都忍不住要把他叫到身邊,聽聽他的闡述
到底是接近這個“不祥之子”,好在家族接下來的動向中分一杯羹重要;還是先保護好自己,離他遠一點,防止自己的秘密洩露出去更重要呢
因此在葉王身邊就出現了這樣一種奇特的景象,他附近的幾個座位簡直成了一圈真空帶。
然而隔在圈外的人卻有不少都躍躍欲試,想要和他搭話。
葉王輕輕将扇柄拍在手心,周圍族人貪婪的嘴臉他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畢竟從小他就一直面對着這一群只會追逐利益的禿鹫長大的。
他無意再去回憶自己顯露天賦前後的冷暖對比,也不想仔細聽這些人心裏在他身上打的算盤。
他擡起一只手,歪頭撐在鬓角,眼皮微微合攏似是假寐,腦海中卻在思索着他從銀古那裏了解到的蟲師知識。
也只有這樣,才能勉強得到幾分心靈上的安靜。
這樣謝客的态度太明顯,自然也有本來想放低身價,卻沒有得到他重視的家夥惱羞成怒的時候。
有幾個新生代的“小天才”本來還想和他這位前輩說說話,見他理都不理,氣得把手裏照着他曾經留下來的筆記畫出的符紙往地下一摔,嘴裏不幹不淨就想打架。
有人想打架,自然還有拉架的,勸和的,甚至還有人一副長輩的樣子趁亂開始教育葉王的。
原先安靜的場地一下子變得有些混亂起來,謾罵聲,指責聲,嘲笑他的,回護他的,亂糟糟燴成了一鍋粥。
葉王被吵得厲害,擡眼看過去,叫嚷最歡的那個人手裏拿着的攻擊類符紙還是他五年前的傑作。
其他人手裏的不少符紙,也是他在麻倉家流傳下來的傳統符咒上面加以修改的加強版。
太可笑了,一個将他棄之如敝的家族,卻還眼巴巴用着他幾年前為了填飽肚子交上去的法術。
吵鬧的聲音實在太過聒噪,處于風暴中心的葉王終于有了動作。
他只伸出兩根指頭,在空中微微點了一下。旁人還未看清他指尖上流轉過的靈力到底如何起效,空氣中就突然生出無數團悠悠靈火,一下子引燃了他們手中還留着葉王修改痕跡的符咒。
無論是攻擊符咒,防禦符咒,還是治療符咒,此刻都變成了他們随身攜帶的一個個微型炸彈,從他們指尖一直炸到腰間專門儲存符紙的荷包。
熱鬧程度不亞于一場小型煙花秀。
葉王欣賞着他們手忙腳亂想要撲滅身上粘着的靈火的樣子,終于“噗嗤”笑出了聲。
“吵吵鬧鬧像什麽樣子”
一道威嚴的聲音逐漸從內室傳來,大長老轉出身,用自己的靈力澆滅了這些“毒火”。
聽到他的聲音,就算身上還有火苗沒有撲滅,也有不少人像淋濕了的落湯雞一樣立馬站在原地,不敢高聲。
大長老掃視了一圈,在場所有人都因為剛才突如其來的變故從位子上跳了起來,只有罪魁禍首本人還優哉游哉地坐在原地看笑話。
這下他可算找到了拿來開刀的對象。
“葉王,我将你的位置提到如此靠前,難道不是為了讓你給他們做榜樣嗎為什麽你不勸住他們不要吵架”
真是好笑,他不為這場鬧劇火上澆油也就罷了,居然還有人來質問他為什麽不勸阻。
葉王挂着一副無辜的表情,笑了笑, “哦也許是我剛剛回憶我在蟲神教派的見聞時太過專心,所以忽略了他們在發瘋吧。”
大長老被他的話一堵,想到自己确實還要從葉王這裏獲得情報,只好悻悻放過了他。
不過他的火氣總要有地方發洩,于是大長老臉色一轉,把看起來就鬧得最歡的幾個家夥狠狠罵了一通,絕口不再提葉王在其中發揮的作用。
不過如果挨罵的人用嫉恨遷怒的眼光看着葉王,那就跟他沒什麽關系了。
直到把幾個人罵的狗血噴頭,大長老的氣才微微消下去一些,叫了所有人入座,便重新拾起上一次的議題。
“神道最近對于蟲神得打壓力度好像沒有那麽強烈了,只有一些極其相信他們的信徒還在孜孜不倦地抹黑蟲神派,但是貴族那邊沒什麽動靜了。”大長老率先講述了最近的見聞。
家主聽到過一些風聲,他提出一種猜想: “不是說對面的神使前些日子被藤原家的人舉薦給中宮看病了嗎”
“或許是藤原氏在貴族之間發話,出手庇護了他們也未可知。”家主身邊的長老立馬接上話。
“不過這樣一來恐怕造神的法子早就不止我們一家知道了,能打動藤原家那樣的龐然大物出手的條件,不可能有比長生還珍貴的東西。”大長老的表情似乎十分憂慮。
“區區貴族,也想在這只有天生靈異之人才能獲得權力的地方分一杯羹嗎”
“就是!他們的血脈就如一潭死水,什麽神的子嗣,這麽多年來皇室血脈中根本沒幾位生出靈力的閣下。”
就算猜測是藤原氏出了手,還有不少族人依舊看不起這所謂的第一攝關家,并不覺得他們是多大的威脅。
畢竟普通人和能力者的鴻溝宛如天塹,根本不可能逾越。無論貴族們使出什麽手段,在陰陽師面前都和跳梁小醜沒什麽區別。
麻倉家也不全都是這樣的糊塗人,至少家主本人還是很清楚麻倉家其實是依附着貴族的權勢,才能維持自己超然地位的現實的。
所以他并沒有掉以輕心,反而迫切的想知道,銀古究竟是出了什麽樣的手段才籠絡到了這些他們的“老顧客”。
“起碼在禦前對奏到來之前,我們要摸透他的把戲。”
其實就連大長老也有一些自視甚高,連他也并不是太理解為什麽家主将這一次在禦前的比試看得如此重要。
——以往不都和神道禦前比試過很多次嗎只不過大家兩兩平手罷了。
也沒見到發生什麽後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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