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能侍奉在禦前,是奴婢幾世修來的福分,奴婢心裏甚是歡喜。”
帝王之怒,猶如一把無形的砍刀懸在自己脖頸上,任雲卿前世生活四十多年,這一刻仍是聲音打顫。
她試探性說句軟話,見康熙帝并未進一步動怒,才敢繼續往下說道。
“但奴婢也有自知之明,如今乾清宮封着缺人手,自己才略能侍奉一二。待太子殿下病愈,自然會有經驗老道的人來侍奉,奴婢屆時就顯得多餘了。即便勉強留下,也會照應不周,掃了萬歲爺和太子殿下的興致是小,若誤了大事,就是奴婢砍頭一百次都不足以恕罪。還望萬歲爺明鑒。”
九五之尊不容違逆。
所以她得陳情其中的利害關系,讓康熙帝自己覺得不應該留下她,而非她拒絕了他。
康熙帝像是沒聽見,只端起旁邊的茶水抿了口,“來人,換杯熱茶來。”語氣冷硬。
“嗻,奴才這就去換。”
梁九功适時躬身進來,打了個千,自行将茶水撤下去。
與此同時,外面已有小太監端來熱的茶水,梁九功接過來,進屋端給康熙帝,“萬歲爺,熱茶來了。”
康熙帝坐在羅漢床上喝茶,而雲卿則始終匍匐在地上跪着,一動不敢動。
主子有意晾着人,當奴才的自然不敢求情。梁九功大抵也猜出所為何事,就安靜地躬身立在一旁候着。
若未記錯,這是她第二次違抗聖旨。
別說是紫禁城的一個奴才,就是全天下人的命運,都握在萬歲爺手裏。他想安置一個奴才,如何容得旁人置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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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和梁九功二人,皆是大氣不敢出。
一時間,朝晖堂裏只有康熙帝會偶爾發出聲響。
直到一盞茶飲盡,梁九功又躬身上前撤下來茶具。
不經意間提及雲卿,“萬歲爺,這奴才可是擾了您興致?原是見她做事穩妥,如今瞧來,浣衣局的粗實宮女果然登不了臺面。奴才這就将她帶下去好生調教,往後絕不再礙着您的眼。”
康熙帝斜他一眼,冷嗤了聲“你這老貨”,随後才開恩地擺擺手,“帶下去,好生調教。”
“嗻。”
梁九功笑意吟吟地朝康熙帝打了個千,轉頭就冷臉呵斥雲卿:“還愣着作甚?到外面跪着去!”
“奴婢謝萬歲爺恩典。”
雲卿仍是不敢有絲毫大意,勉強支棱着兩條僵麻的腿,規規矩矩行禮退出來。
直到人來到乾清宮後院,才稍稍松口氣,“謝過梁谙達。”
“雜家也不知你這丫頭是怎麽想的。”梁九功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你可知,萬歲爺自登基以來,就從未動過宮女在身邊侍奉的心思,這破天荒的獨一份天的恩典,竟被你搞得差點掉了腦袋?”
“是奴婢愚笨。”
雲卿軟聲認錯,實則油鹽不進。
梁九功見一時半會勸不動她,遂暫時作罷,臨走前意味深長地提點道:“你且自己個再好好想想吧。”
只因康熙帝最後那句“帶下去吧,好生調教,”而非“叫她滾得遠遠的,以後別再來礙朕眼。”
可見,尚未完全歇了心思。
雲卿又何嘗聽不出來?
可就因為這樣,才更可怕。
她仰天嘆息,舉頭望月,今夜月亮又大又圓,照耀得群星璀璨。
這月就好似康熙帝,以一己之力主宰統禦着所有大清子民。
而雲卿自己更像是一顆小星星,唯有遠遠得躲到無人的小角落,才能不被月亮照耀,也從此不再發光發熱。
嗯,躲。
……
接下來的半個月,直到乾清宮解封,雲卿都設法躲着康熙帝,就盼着他能早點忘了她。
她摸透康熙帝的作息規律,他依舊遵循着往日上朝時的習慣,每日早間召大臣在門外議事,其餘白日裏陪着太子胤礽,晚間批閱奏折。
于是她就早晚去陪着胤礽用膳,白日裏就繼續窩到小廚房幫忙生活做飯。
如今在大家夥眼裏,她是禦前紅人,所以即便在小廚房裏也沒人敢使喚她,雲卿恰好樂得自在,想做什麽就做點什麽。
偶然在後院裏碰到康熙帝出來放松,她也遠遠地拐道離開。實在躲不過去,就靠邊跪地行禮,閉着嘴不說話,努力降低存在感。
久而久之,朝政繁忙的康熙帝,确實也将一個醜宮女抛之腦後。
梁九功見狀,以為主子新鮮勁過去了,遂也沒多嘴提及。
直到太子胤礽病愈,乾清宮解封。雲卿他們這波後來的要先去北五所集中隔離,确保不會再有傳染風險,方可退回原處當差。
北五所是生重病宮人的暫時修養之地,沒什麽人氣,條件艱苦。
梁九功不禁犯了難,不知雲卿該如何處置。
放人吧,又怕康熙帝某日再想起來找他要人。不放人吧,雲卿的确是後來的,而且這些日子都沒能再入康熙帝的眼。
梁九功思來想去,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趁着這日康熙帝心情好在廊下逗鳥,“萬歲爺,這是此次送去北五所的名單,還請您過目。”
“這種小事,你直接定奪便是。”
康熙帝不明所以,但見名單已遞到眼前,便也接過來略略瞧了眼。
衛雲卿的名字,赫然在第二頁的第一個。
康熙帝眸光一頓,随即看透了梁九功的用意,也沒急着發話,随手将名單遞回去,繼續逗鳥。
梁九功這下就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了,只得躬身在旁邊安靜候着。
“啁啾啾啾……”
鳥叫聲在微風中婉轉動聽,像黃鹂鳴翠柳。
這般場景,似曾相識。
一炷香功夫後,康熙帝隐約回憶起什麽,才發話道:“太子用着她趁手,你去瑞景軒問問。”
梁九功不着痕跡一笑,“嗻。”
……
乾清宮解封,後宮立馬熱鬧起來。
一來,妃嫔們都摩拳擦掌地打點敬事房,拔得第一個侍寝的頭籌。久旱逢甘霖,第一個承恩雨露定是最多的,甚至有望一舉奪男。
二來,便是得知毀了容的衛氏居然被留在乾清宮侍奉!
雖說是留在太子的瑞景軒,但瑞景軒就在乾清宮後殿,離康熙帝的朝晖堂不過須臾之間,微妙得很。
衆嫔妃借着來承乾宮喝茶的功夫,打探佟貴妃、宜妃等人的口風。
大阿哥生母,惠嫔同住在東六宮的延禧宮,與乾清宮只隔着一個宮道,今日來得頗早。朝佟貴妃行禮問安後,被賜座于左邊第一個位置。
皇三子生母,榮嫔所在的鐘粹宮就在承乾宮的後面,也與惠嫔前後腳走進來,挨着惠嫔作下,安靜喝茶。
“惠嫔妹妹今日來得倒比往日早了許多。”佟貴妃一語道破。
惠嫔仍是笑吟吟的,“臣妾聽聞太子殿下病愈,心裏歡喜,就起早了些,特來同貴妃娘娘道喜。”
佟貴妃放下茶杯,不鹹不淡地看向她,“本宮喜從何來?”
惠嫔面色不改,撿着漂亮話說:“自然是乾清宮解封,萬歲爺久不見貴妃娘娘,今晚定會過來相聚。”
“喲,本宮還以為惠嫔姐姐早早過來,是為着貴妃娘娘提醒,那衛氏留在乾清宮的事。”
宜嫔和其姐姐郭絡羅貴人同住在翊坤宮,在西六宮,故而來得晚些。一進門,也不拐彎抹角,專往佟貴妃的心窩子上紮。
衛氏當初是被佟貴妃打發去浣衣局的,如今被特許留在乾清宮,這不就是在當着整個紫禁城的面,打佟貴妃的臉嘛。
“你消息倒是比本宮靈通!”佟貴妃當即沉了臉,半晌未給宜嫔姐妹賜座。
郭絡羅貴人忙悄聲拉了拉宜妃的袖子,示意她別硬碰硬。
宜嫔給自家姐姐三分薄面,沒再應聲。
而惠嫔故作驚訝,繼續揪着話茬不放:“竟然還有這等事?可是當初那個毀了容的衛氏?”
其餘人卻皆不再搭腔,氣氛一時尴尬。
“正是那衛氏,我也曾有耳聞。”向來随和的榮嫔打起圓場,“不過是她入了太子殿下的眼,萬歲爺心疼太子殿下大病初愈,這才特許衛氏暫時留在乾清宮繼續伺候。”
“是啊,那衛氏已毀了容,想要在禦前侍奉定是不可能的了。”郭絡羅貴人也附和道。
佟貴妃冷笑一聲:“能不能在禦前侍奉,那都要看萬歲爺的意思,豈是你們能在這揣度的?”
“貴妃娘娘說得是,我等不應妄加揣測聖意。”
衆嫔妃忙起身,恭敬欠身表示。
随後又閑聊了會,一場茶話會很快不歡而散。
宜嫔卻是心情異常得好,只要佟貴妃高興她就高興。至于衛氏有沒有得寵,都動搖不了她在萬歲爺心中的地位,這點信心她還是有的。
惠嫔也言笑晏晏地回了宮。瞧佟貴妃那陰氣沉沉的模樣,就知道這次萬歲爺做決定,并未與執掌六宮的佟貴妃商量。平日裏自诩青梅竹馬的表妹,如今在萬歲爺心中的地位也不過如此。
榮嫔則沒作多想,她如今已年老色衰,早已沒了争寵心思,只求安安穩穩地撫養兒子長大,別再像前四個苦命的孩子那般早夭了。
然而,當各宮嫔妃都散去後,最末端的烏雅氏卻遲遲未動。
“你還有何事?”
佟貴妃扶着大宮女的手起身,準備去小廚房拿了補湯,往乾清宮去一趟。親自問問表哥,一切便清楚了,何須在這猜來猜去?
“啓禀貴妃娘娘,嫔妾偶然翻閱古書,發現一個能易容的古方……”
烏雅氏走上前,附耳低低地說道。
只一瞬間,佟貴妃的臉色驟變!
她失态地一把抓住烏雅氏的手腕,“此話當真?!”
烏雅氏忍着痛意,幽幽說道:“貴妃娘娘一試便知。”
……
胤礽痊愈被預期要早上半個月,太醫們直呼奇跡!
康熙帝也龍顏大悅,給伺候的太醫和宮人們多發了一個月月例。
雲卿知道是靈泉奏效了,到手的月例自然比不得太醫們的多,但她根本不在乎,打心裏為胤礽高興。
得知自己被單獨留在乾清宮,還是被胤礽點頭留下的,雲卿又喜又悲。
眼見着小奶團子一日日好起來,在她面前也越來越放得開,生龍活虎的像個小牛犢子,她其實也很舍不得離開。
但即便如此,雲卿也不得不忍痛早作打算。
雖說眼下易容的法子瞞過了康熙帝等人,但他既然已兩次提及叫胡院判為她診治的事,那就不得不防。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只有離得越遠才越安全。
至于胤礽,待明年六歲去尚書房開蒙後,就會搬去紫禁城東南角的毓慶宮獨居,屆時她再尋個法子調過去當差,也不怕會撞見康熙帝了。
做好打算,雲卿就去向胤礽辭行,“奴婢多謝太子殿下好意,但奴婢相貌也醜陋,留在瑞景軒實在有損您的顏面。”
“雲卿不醜,孤從未嫌棄過你,真的。”
小奶團子依依不舍,一雙水汪汪大眼直勾勾盯着,模樣叫人不忍拒絕。
尤其那句“雲卿不醜”,直接說到她心坎裏了。
在阖宮的主子奴才都厭棄她這張臉時,小奶團子卻從未怕過她厭棄過她,這就好似走夜路的人遇見一束溫柔白光,即便再黑再累,也值得。
不過她還是咬牙堅持離開:“您是儲君,身邊伺候的人必定是數一數二優秀的。奴婢愚笨,難當大任,唯恐有一日害了規矩,不僅誤了您的事,也會害了自己及家人。還請太子殿下成全,奴婢回去必定日日念着您的好。”
“真得要走麽?”
胤礽抿緊嘴巴,背過去小小的身子,不再多言。
他雖然年紀小,但也察覺到雲卿的堅決。他喜歡這個宮女,不想逼迫她不開心。可是也好舍不得,心裏難過,但身為儲君是不能在人前流淚的。
小奶團子仰頭望着屋頂,隐忍好久,才堪堪壓下去淚珠,轉身故作輕松地擺擺手,似是回到了兩人最初見過時的淡漠。
雲卿心痛得厲害,但還是強忍着叩謝拜別:“多謝殿下成全。”
“孤有空會再召見你的,你可得時時備着好故事,不能偷懶。”
眼見雲卿走到門口,小奶團子還是忍不住追加一句叮囑,亦是一個承諾,一個試探,試探這離別只是暫時的。
“好,奴婢定然日夜候着殿下的召見。”
雲卿認真應下這個承諾。只需一年,一年後她必定寸步不離地守着他,看護他平安快樂長大。
兩人相視一笑,揮手道別。
從瑞景軒出來,雲卿不再多作耽擱,簡單收拾好行禮就出了乾清宮,出發前往北五所。
雖然那地方的條件艱苦,比不上乾清宮一絲一毫,但生在心裏踏實。
是日陽光明媚,微風拂面,雲卿走在長長的朱紅色宮道,像是飛出籠子的雀兒一般,渾身輕松舒爽。
然而眼看萬事大吉之際,一個宮女突然攔住了雲卿的路,“衛雲卿,貴妃娘娘有請。”
突然被佟貴妃身旁的宮女攔住,是雲卿沒有預料到的。
不過她很快想明白原因。先是乾清宮派人去浣衣局報平安,後來一波人裏唯她被單獨留下來,應是讓佟貴妃等人有了危機感。
雲卿沒太擔心,只要解釋清楚一切皆是伺候太子殿下得力所致,想來她們不會太為難她。
畢竟康熙帝那麽英明神武的存在,如何瞧得上“醜陋無鹽”之人?
但她萬萬沒料到,剛一走進承乾宮大門,立即有小太監将大門緊閉,另有人上來堵住嘴綁了她,直接押往主殿。
雲卿心裏咯噔一聲!
青天白日的,佟貴妃這是要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