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醫院

醫院

8.

玻璃窗中透出來的黃昏剔透無比,一天最爛漫的橘橙色肆意燃燒着,落在那朵盛開的玫瑰上,似乎也連着着了熊熊火焰。

燒得好兇。

程意一瞬間不知如何言語,只在寂靜的幾秒鐘內滞住了呼吸。

她手心開始出汗,心跳急促地上下撞動了兩下。她下意識地看向明淮序,那只拿着玫瑰的手指節分明,腕骨微微突出,顯得精致而修長。

“我冒昧了嗎?”明淮序半靠在病床上,微微一笑說,“之前有聽聞,師妹本科時很喜歡在宿舍養紅玫瑰,從每個花瓶裏挑出最好看的一朵。實際上,我覺得師妹和紅玫瑰的适配度很高。我以為你看見漂亮的花,心情會變好一些。”

“我是養過花。”程意還帶着淚珠的眼睫眨了眨,眸裏的那點琥珀色顯得更深了。她接過明淮序的玫瑰,那點砰砰的心跳平複下去,“師兄是不是早就醒了?看見我坐在長椅上面耷拉着臉,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所以想逗我開心。”

程意已經不記得本科的那段時間,自己為什麽鐘愛紅玫瑰,以至于每天都要在花瓶裏養一朵開得最好的。現在她也喜歡玫瑰,只是再也沒有訂過了。

“好聰明。”明淮序故作驚訝,說,“那師妹現在開心了嗎?”

“當然開心啦。”程意總算彎起了眼睛,說,“之前很擔心師兄,現在看見師兄醒了,心情好了很多。”

明淮序眸中笑意更深。

“上次也是嗎?”程意問。

“嗯?”明淮序看向她。

“上次師兄就知道我喜歡玫瑰了嗎?”程意說,“在花店的時候。”

“我知道。”明淮序笑着說,“所以努力把玫瑰包得漂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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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意被他看得面上發熱,撇開視線急匆匆地轉移話題,“對了,師兄現在可以吃東西嗎?都晚上了。”

“這個要問問醫生。”明淮序說,“我說了不算的。”

程意說:“那我去找醫生。如果可以正常進食的話,我就給師兄帶晚餐上來。”

“那就麻煩師妹了。”

程意轉頭出了病房門,才發現自己的手心濕了一片。她有些茫然地呼出一口氣,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散開。

怎麽會這樣呢。

程意用力甩了甩腦袋,去找主治醫師了。

明淮序腦震蕩不是特別嚴重,可後背被砸得鮮血淋漓,沒有到只能吃流食的地步,但飲食還是要清淡。

程意不太清楚受傷該吃什麽,只記得明淮序上次說沒有忌口。她托着下巴苦思冥想半天,最終在手機浏覽器中輸入幾個字:病人吃什麽傷口恢複快。

浏覽器說:多吃高蛋白。

程意覺得非常有道理。她搜索了一下醫院樓下的店鋪,最終決定給明淮序點一份魚湯。

程意沿着長廊樓梯往下走。她看着最後一點殘留的黃昏,忽然意識到,她這次沒有忘記明淮序。

明明……明明她當時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無法正常呼吸和思考,動也不能動一下。

這和以前的症狀一模一樣,可這次她卻沒有忘記。

她甚至記得撞進明淮序懷裏時,那人堅定而緊密的力度,和身上好聞的冷松香。

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細節,可程意卻偏偏記得深刻而直白。

程意微微垂下眼眸,想,這是病情在好轉嗎。

可是這麽多年,她從來沒有擺脫過這該死的應激和失憶。只是生活平穩,她很少再這樣情緒大起大落過。

程意微微蹙起眉,卻沒有再深思。她不習慣讓沒有答案的東西一直困擾自己。

現在比較重要的是,魚湯是買鲫魚呢,還是鲈魚呢。

**

接下來的幾天,程意都在給明淮序帶飯。

她确實心存愧疚,本來想自己炖點補湯,但跟着孟雪在廚房磕磕碰碰半天,實在是學不會。

于是程意訂了老字號的飯館,打包好飯菜去醫院吃。明淮序向來不挑食物,吃飯吃得也認真,會很仔細地和程意讨論哪道菜好吃。

第二天明淮序頭暈的症狀緩解了許多,晚上卻忽然發起高熱來。程意着急得不行,跟着醫生忙前忙後半天,看見明淮序虛弱蒼白的臉就難過。

“師妹不用擔心。”明淮序因為發燒,深黑的眼眸有些微微失焦,卻顯得更加溫和。他失笑道,“必要的發熱是自我保護,沒有太大的關系。”

“我知道。”程意坐在床邊,手裏拿着醫生寫下的注意事項。她認真閱讀那張小條子,對着明淮序說,“可師兄生病生得太理性了。發燒都會難受的,更何況師兄渾身都是傷。”

明淮序一愣。

他随即笑起來,被燒得微微泛紅的眉眼舒展開,直白承認道:“是。我是很難受。”

“可師妹常常與我說話,”明淮序說,“還給我帶來用心準備過的晚餐。我竟然不覺得躺在病床上的時間難捱。”

程意聞言,眼眸不自覺地彎下去:“這樣嗎。我還怕師兄與我說多了話,頭會暈的。”

“那我有空多來看看師兄。”她笑起來,眼眸裏那點漂亮的琥珀色帶着亮意,“明天給師兄帶其他好吃的。”

明淮序笑着看向程意。

燒褪下之後,明淮序好好睡了一覺,醒來時問醫生要了筆記本。他這幾天由于用藥的成分,變得有些嗜睡,但還是趁清醒的時候,跟程意讨論了一下實驗室方案的改進。

付辰過來時,看見兩人拿着紙質的文獻研究得熱火朝天,十分感動,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片給院長發過去。

付辰:老馮啊,這個月補貼多發一點,給你兩個帶病的學生多補補。

院長:?

付辰:下次推文就用這張圖,标題我都想好了。就叫:環院人負傷研究,只為攻克污染難題。院長意下如何?

院長:好了,不用再給我發消息了。我會發補貼的。

明淮序很負責,把寫好的改進步驟拆開來分析,講得邏輯分明。但程意其實不太願意拿項目來打擾明淮序休息,他還在生病,應當需要好好修養。

她擋了擋明淮序手裏的文獻,說:“師兄不要看了。”

“嗯?”明淮序停頓一下,笑着問,“文獻裏有什麽問題麽?”

“師兄看得太久了。”程意說,“醫生說,你需要好好修養一段時間,不能亂動。不然肩和後背上的傷口,就又要裂開了。”

“我動作幅度不算大的。”明淮序有些無奈,“師妹是怕打擾到我嗎?不會的,我在醫院沒有其他事情做,正好看看文獻。”

“不全是。”程意想了想,認真地說,“除了不想讓師兄帶病工作以外,我還覺得我需要一個獨立思考的過程。總是和我一起讨論的話,我會有些依賴師兄的。”

“這樣,”明淮序笑起來,“那師妹自己想想看。之後有問題了,我們再說。”

程意點了點頭,說:“好。”

程意回去之後熬了夜,花兩天多把實驗方案重新設計了一下,更換了幾種産物的提取方式。

她和孟雪讨論了一下,改完最終版本時,桌子上的咖啡正好喝完了,而午後的大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明淮序今天出院,本來整個課題組說好了要過來接,然後一起吃頓飯慶祝一下。但趕巧孟雪和她的小學弟難得有新進展,實驗組其他人都臨時被叫去處理學習一個水污染項目,只有程意有空。

程意于是被迫承載着整個實驗組的祝福,歡迎明淮序師兄出院。

雨滴打在玻璃窗上,順着昏暗不明的光留出一道痕。程意聽到落雨的聲音,覺得額頭有些隐約泛疼。

可能是因為那場雨夜的車禍,程意一向不喜歡雨天。甚至在更惡劣一點的天氣裏,她獨處時很難集中注意力。

她會出現無意識的呆滞,和莫名其妙的恐懼。

程意點了木質調的香薰,看着燭火灼灼跳動,身上的緊張感松懈些許。她低垂下眉,把技術路線重新畫了一張,實驗中注意的點都标注在了空白處。

畫到尾聲時,離和明淮序約好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程意本來就沒什麽畫圖的心思,這會兒幹脆把筆帽合上,草稿都收到了一起。她看着玻璃窗外的雨珠,猶豫了片刻,從抽屜中翻出一個藥瓶,就着溫水吃了一顆藥。

程意把整杯溫水喝完,壓下心中的不适感,挑了一把深綠色雨傘出門。

深冬加上落雨,氣溫似乎又降了兩度。

程意坐上開滿暖氣的車,被冷意凍紅的手總算恢複了一些知覺。她望着逐漸模糊的玻璃窗,看着遠處的天光黯淡下去,雨澆滿了大地。

車在醫院旁的的高架橋上堵住了。

程意問了問車況,有些抱歉地給明淮序發消息:抱歉,師兄。我可能要晚一些到,雨天有些堵車。

她看着高架橋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只覺得剛平複下去的焦慮又開始隐隐作祟。雨滴兇狠而急促地拍打在車窗上,似乎震打得整輛汽車都搖搖欲墜。

程意覺得自己有些眩暈。

她好想下車,可高架橋外都是往來的車輛,一眼望不到頭。

“姑娘,”司機師傅看見後座上的程意臉色不對,問,“你着急麽?放心,我看見前面的車子已經開始流動了,我們這邊應該也快了。”

程意鬓邊隐約冒了些冷汗,被司機師傅這句話喚回了一些神。她努力忽略那股恐懼感,輕聲說:“沒事,您正常開就好。雨天路滑,該慢一些的。”

司機師傅應了聲好,笑呵呵的:“我開車姑娘放心好了,都開了多少年了。”

程意裹緊了大衣,等車輛好不容易開下了高架橋,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她看着不遠處醫院的大門,低頭想給明淮序發消息,剛打出兩個字,車輛卻在路邊停了下來。

随後,車窗玻璃清脆的敲擊聲響了起來。

程意擡起頭,透過并不明晰的白霧和旁邊城市的喧鬧燈火,看清了窗外明淮序漆黑帶笑的眼睛。

師兄正撐着傘,安靜而平和地看着她。

程意只覺得心中一瞬間安定了下來,那陣莫名的緊張感在見到明淮序時,忽然就蕩然無存。她推開車門,在雨滴的潮濕中聞到了炒栗子的甜香味。

“醫生說傷口恢複得很好。”明淮序笑起來,說,“下午我做過檢查,左右是無事的,就出來看看能不能找到師妹。”

“晚上堵車,到訂好的餐廳可能還要一段時間。不知道師妹中午有沒有好好吃飯,所以我先買了一袋糖炒栗子。”

程意去接,手心碰到了一陣暖熱的溫度。

而車外的明淮序勾着清淺的笑,背光站在傘下,好像能擋去所有冷意與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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