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十九

張予德不太記得自己的親娘是什麽模樣了,印象裏最清晰的就是一只溫暖的粗糙的手。

她離開了,說什麽要去保家衛國,保護他們爺倆的好日子。

他娘離開的時候能背着他在山裏跑,他娘回來的時候變成了一方小盒子和一紙書信,張予德已經不太記得那張紙上寫了什麽了,他記得他爹彎了腰跪在地上大哭。

“你就是張予德?”

白頭發的年輕女人站在他面前,一身黑色的衣服,肌膚白皙剔透,眼睛溫潤含光,她說:“我找張錫林,他還活着嗎?”

張予德想動手,女人一根手指壓下他。

“我是你娘的姊妹。”她的語氣裏滿是疲憊。

張錫林去撿木頭了,張予德帶她回家,他不想死,也想問這女人是不是知道自己的娘親的事情,他的眼睛裏有着自己都沒發現的乞求。

像一只讨食的狗。

她想起了很多年之前見過的另一只狗。

“百三……楚然,楚然和我一樣是被收養的小孩兒,她喜歡算術,不喜歡去人多吵鬧的地方,念叨着雞兔同籠好幾天,我們一塊念書,大姐的數學作業都是她代筆,她喜歡饅頭和鍋貼……”

那些記憶洩洪了。

她以為自己都忘了的。

可是好像還是昨天,帕子上的花樣,桌子上的吃食,院子裏的雨,她們放學路上買的糖人,撥浪鼓,草木香,細細軟軟的頭發……

她以為自己忘了的。

張錫林站在門口,等她們說完,到太陽落下。

她沉默地看這個男人,他老了,時間卻好像停止了對她的傷害。

“我來帶我妹妹回家。”

張錫林找出那個盒子。

“她沒有遺言嗎?”

張錫林讓張予德出去買點酒菜回來。

張予德出去了。

張錫林說沒有遺言。

她看張錫林。

“你也好,無根生也好,寧願被追殺也不肯講半點,就好像這樣,”她撫摸那個盒子,“她就完全屬于你們一樣。”

“你見過四哥?”

“沒見過,很多年了,他的死活我不知道。”

“楚然一直想知道無根生和百一發生了什麽,還有百一的遺言。”

她抱着那個盒子,面無波瀾。

張錫林在等,等她的回答。

她說:“我不知道。”

“那是大姐和無根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大姐沒說,無根生也沒說,我也不想知道,就像我也不想知道你和百三的事情……但你要問我結局,我能猜出一二,就和你差不多,大姐和他生了孩子,說了情愛,卻轉身為了大義而獻身,無根生是沒能救大姐,不是沒有救,不想救,他只能和你一樣,把我的姊妹還給我,卻守着一句遺言不肯講。”

“……”

“我的姊妹,是為自己選擇的正義而赴死的,單就這一點,我就不會怪罪你和無根生,至于遺言我也不在乎,她對我要說什麽我自然明白,不過關照自己,百三在死前也明白了,至于百萬,她也明白的,不然她早就找上門殺了你了。”

張錫林握緊拳頭。

張錫林松開拳頭。

她卻無端生出疲憊,看着這個木盒,她不過閉關不理世事一陣子,她的姊妹便又少了一位。

“張懷義,”她喊他,“我妹妹和我姐姐一樣,她們做任何事,走任何路,愛任何人,都是她們自己的選擇,她們沒有後悔過,從來沒有後悔過。所以——”

所以,不要質疑自己,不要覺得她不愛你,不要覺得她不要你了,她只是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在路上,只是沒來得及和你親口道別。

她珍重你的,她珍重和你的情愛的。

所以——

她沒說完。

眼前的男人已經哭了。

她抱着自己的妹妹走進夜色裏。

留下了失去妻子的丈夫。

抱着吃食的孩子興高采烈地在光明裏跑過。

她往東走,那裏有車等着她。

“師娘,”開車的姑娘喊她,給她開門。

風吹到她臉上,她閉上了眼睛。

“百三,”她抱緊那個木盒,“我們姊妹說好的,以後一起埋在草原,你和百二得把我們埋在一起。”

姑娘沒說話。

“我們得埋在一起。”

她又說了一遍,不知道在說給誰聽。

話出了口,就散在夜風裏了。

抓不住,也摸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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