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8
Chapter 8
Chapter 8
8.1
當池小映問:“你是不是怕我會想不開?”
李芳岩怔了一下,一時間,回答“是”也不對,“不是”也不對。
醫生只好說:“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池小映想,媽也是一樣的表情。
池媽媽來ICU探視的時候,難得的有些拘謹。
平時潑辣爽利的婦女,這時束手束腳地穿着防護用具,小心翼翼地問閨女:“還疼不?”
手術剛結束沒兩天,池小映臉色還是憔悴,身上不大動彈得了,精神倒還不錯。她柔和地一笑:“醫生給開着鎮痛泵,不疼的。”
“哎,哎,好。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家裏最近怎麽樣?”
“都好,都好。”
“姐姐姐夫怎麽樣?”
“挺好。”
“三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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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挺好。”
池小映看看媽媽:“三弟不是說開春了要娶媳婦。”
“哦,”池媽媽一愣,擺擺手,“嗐,這不還在吵着彩禮要多少。”
“對方要得很多嗎?”
“獅子大開口哩。”
說起街坊鄰裏家長裏短的話題,池媽媽性格裏潑辣的勁頭又有點上來。
“不知哪個碎嘴巴子的跟親家嚼舌頭根子,”婦女一撇嘴,有點忿忿而不假思索地說,“亂講我家女擱城裏頭上了電視,做了大明星,好能賺錢。”
“大明星”三個字說出來,兩個人都是一愣。池媽媽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池小映的右腿。
那裏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小腿,只剩下一截包裹着繃帶的殘肢。
池媽媽的話音就是一停。
這“大明星”,往後多半是做不成了。
母女兩個都明白的。
婦女摸摸鼻子,嗫嚅兩下,讪讪地一笑。
“也沒講錯,”婦女略微拔高聲音,外強中幹地強調,“我女就是大明星,能上電視哩。就算我女瘸子了,那也還是……還是瘸子大明星。”
眼看着池媽媽語無倫次,越說越亂,池小映輕輕地叫了一聲:“媽。”
池媽媽倏地安靜下來。
“我沒事,”池小映說,“真沒事。”
池媽媽的眼眶在一瞬間紅了。
她叫了一聲:“姑娘。”
“媽。”
“姑娘。”
“媽……”
池媽媽握住池小映的手指,終于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8.2
ICU探視時間結束的時候,池媽媽是眼巴巴地,在護士的陪同下,一步三回頭地向外磨蹭着離開的。
池媽媽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姑娘,別想不開,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大不了家來,媽養你。”
而當母親小心翼翼的眼神同樣出現在麻醉醫生的眼睛裏,池小映抿抿唇角,低聲地問李芳岩:“你是不是怕我會想不開?”
醫生一怔:“為什麽這麽說?”
池小映想一想,反而問道:“你又是因為什麽,而認為我有可能會去……做傻事呢,醫生?”
這是有些長的一句問話。病人說完,忍不住喘息了一下,而芳岩幾乎在一瞬間內偏開了頭去,一頓,又很快地轉回頭來。
“因為,”醫生輕聲地回答道,“因為你哭得有些傷心。”
“是這樣嗎?”
“……是的。”
池小映睜開眼睛,看看芳岩。
她的眼睛還有些腫,病容也不好看,可是病人抿起唇角,忽然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
李芳岩一怔,看着她,恍惚間,仿佛看見了新聞配圖上,那一個笑意溫柔可親的池小映:
明明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管子,臉色也還是大病未愈的虛弱憔悴,可是她的笑容裏,還是有一種溫柔的生機。
她說:“醫生。”
“嗯。”
“你看,現在我笑了。”
“……”
“既然只是因為我在哭,那麽……那麽現在我笑了,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芳岩一怔,池小映莞爾,聲音裏還有點手術後的斷續和虛弱,但眼睛裏有柔和的溫度。
“說真的,”她喘一口氣,聲音有些歉仄,“我的情緒發洩是不是吓到你了,醫生……對不起。”
“沒有,”芳岩下意識地搖手,“哪裏,沒的事。”
“我心裏,的确有些難受。但是,醫生。”
“嗯。”
“我不會想不開的。”
“……”
“真的,”池小映溫聲重複,聲音細弱卻堅韌。
“請你放心,”病人說,“我不會想不開去做傻事的。”
李芳岩動了動嘴唇,似乎有很多話想說。
但是最終,她只是說:“那就好。”
8.3
芳岩回到家的時候,一個人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
悅微在加班,她一個人看着落地窗外繁華而瑰麗的萬家燈火,在沙發上蜷縮起身子,攬着膝蓋,自己抱住自己。
将臉埋進膝蓋裏,芳岩慢慢地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是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
悅微正輕手輕腳地想要為她披上毯子。
看見她醒來,室友松一口氣:“快洗漱去床上睡吧,我還在想要不要叫醒你。”
芳岩有點怔忪:“我睡着了?”
“嗯。”
“現在幾點了?”
“一點多了。”
悅微說着,就要離開沙發,芳岩忽然一拉室友的衣擺:“對了,悅微。”
“啊。”
“你是不是有一個做心理醫生的朋友來着?”
悅微一愣,芳岩努力地回想:“好像姓俞,叫……”
“哦,俞越?”
“對,俞越。”芳岩松開悅微的衣角,揉揉眼睛,“方便的話,可以給我一下他的聯系方式嗎,我有點事情想要咨詢。”
悅微先是說“這有什麽問題”,掏出手機就要執行。
手機解鎖時,手指忽然一頓。
“你,”她遲疑地看看芳岩,“你沒有事吧……?”
“哦,”芳岩按一按額角,雙腿落地,從沙發上坐直起身來,“不是我自己,是我的一個病人。”
“哦,哦,”悅微松一口氣,“我還以為你工作上出什麽事了,需要心理疏導呢。畢竟當年慧思她——”
話音戛然而止。
客廳裏一陣寂靜,悅微張着嘴,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
芳岩也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秒,但她随即如常地行動起來。
“沒事。”她說,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悅微匆匆地叫了一聲:“芳岩。”
“真沒事。”麻醉醫生平靜地打斷她,她甚至笑了一下,“慧思走了也有一年多了,再大的傷心也過去了。”
“芳岩。”
“不說了。”芳岩說,“太晚了,我得趕緊去洗漱睡了。你把俞越的聯系方式給我吧。”
“……行。”
芳岩沖完澡,躺回床上,關上燈,閉上眼睛,卻久久沒能入睡。
隔了一層窗簾,涼白的月光漫漫地浸進卧室,将房間裏的一切鍍上一層冰冷的嚴霜。
冬末春初,夜裏還冷,呼吸間,有淡淡的霧氣。
芳岩蜷縮着手腳冰涼的身子,垂眼看着牆壁的一角,很久沒有動彈。
直到眼前有光一亮。
動一動眼睛,芳岩看過去,是床頭櫃上,手機屏幕出現了消息提示:
心理醫生俞越在社交通訊軟件上通過了她的好友請求。
俞越的昵稱是兩個字母,“YY”,芳岩動一動手指,将聯系人的備注名稱改變為“心理醫生俞越”。
點擊保存,芳岩習慣性地點進通訊錄的頁面,下拉到“X”字開頭,想要确定備注更改完成。
也許是初春的夜裏太寒冷,也許是手機的光線在黑暗中太刺眼,芳岩的手指快速地滑動,“心理醫生俞越”下面,“許慧思”這個昵稱猝不及防地刺入眼簾。
手指無意識地僵了一下,芳岩的呼吸微微地凝滞。
這樣怔怔地屏息捧着手機不知道多久,直到牆壁上的挂鐘發出輕微的“咔嗒”響聲,指向三點整,芳岩一個激靈,終于被驚醒。
鬼使神差地,她輕輕點開了自己同“許慧思”之間的聊天記錄。
正式工作以後,慧思與她之間以信息方式的聯絡越來越少。
她給慧思發送的最後一條信息是:慧思,你在哪裏?方便請回信。叔叔阿姨聯系不到你,有點着急。
而再往上,慧思給她發送的最後一條信息是:
哈哈,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做什麽傻事的,芳岩。
8.4
挂鐘指向淩晨五點整的時候,芳岩靠在窗臺邊上抽了根煙。
不知哪一層的住戶夜半還在放歌,若有若無的女聲從半開的窗子裏傳來,不為人知的的歌手憂傷而敘敘地吟唱:
How am I ever gonna get rid of these blues
(我如何才能告別這樣的憂郁)
I'm so lonely all the time
(我是這樣的孤獨)
Everywhere I go, I get so confused
(所到之處,一片迷茫)
You're the only thing that's on my mind
(你是我一切的所思所想)
All I know is I'm lost without you
(我只知道沒有你我真的很迷茫)
I'm not gonna lie
(我不想說謊)
How am I gonna be strong without you
(沒有你我應該怎麽辦)
I need you by my side
(我需要你在我的身邊)
If we ever say we'll never be together
(如果我們不能再見了)
And we ended with "Goodbye"
(如果我們說了再見了)
Don't know what I'd do
(我不知道我将何去何從)
I'm lost without you
(沒有你我也失去了自己)①
……
這是繁華而喧嚣的城市,即使夜深了,窗外也有霓虹燈閃閃爍爍,映襯漫天繁星與萬家燈火。
夜色這樣絢爛,而芳岩的房間裏一片黑暗。
有風從半開的窗子裏卷進來,她伸出手去,攏了攏指間唯一明亮的一點星火。
但很快的,那一點明明滅滅的星火也燃盡了。芳岩頓了一下,将煙尾輕輕地按在煙灰缸裏。
沉默半晌,她拾起床頭的手機,開始打字:“俞醫生,您好,……”
她得救下她,她想。
她沒能留住許慧思,她得試着留下池小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