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0
Chapter 10
Chapter 10
10.1
池小映埋頭在李芳岩的懷裏哭了一會。
她的哭泣依然沒有太大的動作與聲音,只有肩膀顫抖,淚水悄無聲息地沾濕麻醉醫生的前襟。
心理醫生俞越告訴芳岩:“有發洩情緒的行為是好的。有的時候,一味的壓抑反而對于心理健康有礙。”
而池小映這樣吞聲哭泣了一會,自己慢慢地松開醫生的衣襟,收住了眼淚。
她說:“我沒有事了,就是剛剛右腿突然疼了一下。”
芳岩輕輕地點點頭,沒有說話,池小映擦擦眼淚,笑了一下:“李醫生,你怎麽來了。”
芳岩一頓,含混地說:“來看望一個病人。”
池小映也點點頭,不作他想。芳岩問她:“你想要去哪裏,怎麽不呼叫護士。”
池小映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聲地說:“窗外天氣很好,我想要出去看一看。手術過去三周多了,我一次都沒有出去過。”
芳岩也沉默了一下。醫生看一看手表,說:“我推你去吧。”
華平三院的後院花園不大,但收拾得方正幹淨。青石板鋪出寬敞平坦的小路,春草如茵。
護士們推着輪椅從樹下慢慢走過,穿着白色病服的老人們互相攙扶,小孩子“咯咯”地笑着跑過去。初春時節,萬物生長。
池小映和李芳岩都沒有說話,可是春光和煦,氣氛融洽,并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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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正是玉蘭花的花季,花園裏,幾棵高大的花樹向天伸展枝桠,白玉蘭花綻放在枝條上,亭亭靜立,淡妝素裹。
芳岩将池小映的輪椅停在玉蘭花樹下,一朵玉蘭花瓣正好落在池小映的腿面上。
池小映的腿上蓋了一張毯子,毯子長長地垂下去,遮住右小腿的殘缺。她伸手将玉蘭花瓣從毛毯上拈了起來。
池小映向着李芳岩笑了一下。
她說:“我從中專開始學習舞蹈,到現在将近十年了。”
芳岩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本來以為我可以控制住情緒的。”池小映笑了一下,“可是看到紫涵,我還是一時有點……沒能忍住。讓李醫生你見笑了。”
芳岩說:“哭出來是好的。”
“是啊。哭就是我情緒發洩的方式。哭過我就好了。”
這樣說着,小映轉一轉手裏的玉蘭花瓣,自己莞爾:“其實我大多都是夜裏自己一個人哭,白天忍不住哭的次數很少,但好像每一次都讓李醫生你看見了。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
“李醫生。”
“嗯。”
“你為什麽好像總是特別特別擔心我呢?”
“……”
正好大路旁邊有幾個卸貨工人将醫療用品從卡車上卸下,池小映笑着指了一指他們手中寫有“小心注意:易碎品”的貨箱。
“你看着我的眼神,”她說,“就像他們盯着那些貨物箱,眼珠一錯不錯,手腳小心翼翼,生怕有什麽閃失。”
芳岩抿抿嘴唇,正要回答,池小映莞爾一笑:“哦,對,你擔心我,因為我哭得傷心。是這樣嗎?”
芳岩一頓,說:“是的。”
“騙人哦。”
“……”
“醫院裏哭得傷心的人這麽多,”池小映笑着眨眨眼睛,“也沒有看見李醫生一個一個,都去關心。”
李芳岩一頓,無言以對。
冬末春初的天氣,乍暖還寒。
康複花園裏不知何時刮起一陣料峭的冷風,掀起池小映腿上的毛毯。
白色病服下面,半截空空蕩蕩的褲腳露了出來,随風獵獵翻卷。
醫生看見了,沉默一下,将輪椅固定好,然後繞到池小映斜對面蹲下。
單膝跪地,芳岩輕手輕腳地将毛毯折疊,重新地蓋在池小映的腿面上。她将毯子的邊緣仔仔細細地掖好。
做完這一切,芳岩沒有起身。她微微地擡起眼睛,看向池小映。
“池小姐,”醫生躊躇一下,低聲說,“我格外關心你,是因為你跳舞的這個情況,确實有點特殊。我的确有些害怕你在意外……致殘後,會認為,你過往的一切熱愛,努力與奮鬥都成為了空談,生活不再有意義。”
手指一頓,池小映垂下眼睑,然後又擡起來。
她靜靜地看着芳岩:“醫生。”
“嗯。”
“你知道住院的這期間,我都在想些什麽嗎?”
“你願意說嗎?”
“為什麽不?”
池小映笑起來,也沒怎麽猶豫,就說道:“剛進ICU那時候,我是真的覺得,自己可能沒有幾天可活了。”
噬肉菌感染之下,病人連續高燒幾天,整個人渾渾噩噩,疼痛與疲憊使得身體形銷骨立,迅速地憔悴下去。
恍惚之間,五感變得遲鈍混沌,耳邊除了嗡鳴,只能斷斷續續地,聽見碎片化的聲音。
“我聽見媽在我身邊哭,”她說,“姐姐,姐夫,弟弟,一家人擠在走廊裏一起哭。還有醫生和護士的閑聊,他們說,才25歲,真是可惜。……李醫生。”
“嗯。”
“那個時候,我可真是……”
池小映停頓一下,輕笑一聲,“不甘心。”
芳岩怔了一下,無意識地叫了一聲:“小映。”
池小映笑了笑:“我今年才25歲,我有那樣大的世界沒有見識過,有那樣多的事情沒有體驗過。李醫生,你知道嗎。”
“嗯。”
“我是真的,真的,想要活下去。”
“……”
這是萬物蓬勃生長的春天,一切都生機盎然。
枝條抽出新綠,溪水融開寒冰,鳥兒唱起生命的歌。芳岩半跪在地,怔怔地仰頭看着池小映的眼睛。
大病初愈,病人沒有施妝,容色略顯憔悴寡淡,精神還沒有完全恢複,可是她的眼睛那麽溫柔,如同破冰的溪水一般,盛滿柔和的星星點點的春光。
池小映不是沒有情緒低落軟弱的時刻,她也會在傷心時吞聲哭泣;可是她有能力調節自己的心态,可以堅韌地面對上天降下的寒霜。
她是春天的具象,她是溫柔與生機本身。
“所以,”池小映柔和地說,“謝謝你救我。醫生。我不會浪費你搶救回的生命。我永遠感激你。”
10.2
聽見池小映說“謝謝你”,芳岩不由地想起ICU的病床上,那一個挂着呼吸機的池小映。
她的眼裏淚光閃爍,因為呼吸機插管而口齒不清,可堅持着含含混混地說:“謝謝你。”
芳岩也不由地微笑了一下。她将當時心裏默念的那一句話說出來:“是我要謝謝你,小映。”
池小映“啊”了一聲,芳岩說:“謝謝你積極不放棄的态度。謝謝你對生命的珍視與尊重。”
小映有點赧然。她偏過頭去,用手背挨挨臉頰:“活着是本能,哪裏有李醫生你說得那麽好了。”
“面對命運對你的不公平,”芳岩認真地說,“你沒有悲觀,沒有消極,也沒有怨天尤人。沒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的,小映。”
聽到醫生這樣說,池小映垂垂眼睛,略略一笑:“我真的沒有那麽好,李醫生。我有的時候也痛苦,也失落,也迷茫,也怨恨。怎麽會不呢。”
這樣說,她的聲音略微地低下去,“截肢很痛,神經痛有的時候真的很難挨,夜裏痛得睡不着,我就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哭。生活也天翻地覆,連日常去洗手間都不能自理……說不難受,那肯定是假話的。”
芳岩的手掌輕輕地放在輪椅的扶手上,聽到她這樣說,醫生的手掌無意識地緊了一緊。
而池小映做一個深呼吸,然後安靜地伸出手來,撫了撫李芳岩的手背。
“別擔心,”她說,“就像我說的,這些都只是疼痛和生活不便帶來的一時的情緒,哭一下,就過去了。”
這樣說,她笑一笑,“也許是因禍得福,即使偶爾有負面的情緒,想想自己差點就被死神帶走,我就覺得,能平安活着真的已經很好很幸運了。”
芳岩沒有說話,池小映唇角含笑,神情柔和,“比起別的,現在我就只想做好現在的事,康複出院,好好複健,盡快能夠依靠自己獨立生活。……李醫生。”
“嗯。”
“現在,你還擔心我會去做傻事嗎?”
10.3
後來,李芳岩曾經問過池小映:“為什麽你在那個時候,會對我說出那樣的一番話,交淺言深?”
小映說:“因為,我看出來了:你其實比我更需要幫助。而我确實是純粹想要幫你而已,沒有什麽別的原因。”
“……你看出來了。”
“是的,我看出來了。因為太明顯了。”
當池小映問出:“現在你還擔心我會去做傻事嗎?”
芳岩有一瞬間的恍惚。
意識裏仿佛有兩個自己。一個視線空茫,臉色發白,升起在半空中,陷入不敢回首的回憶。
它在半空中低頭看着另一個自己,那個李芳岩神情自若,她沒有回答池小映的問題,而是平靜而溫和地說:“你能夠擁有積極的心态,真的很好。”
這樣說着,醫生撐着膝蓋,緩緩地站起身來。
她拍一拍衣擺,重新推動輪椅,平靜地向着住院樓的方向走去。
她說:“我送你回去。”
池小映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她說:“李醫生。”
“嗯。”
猶豫一下,池小映說:“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冒昧,但我其實,真的很想問問你。”
“嗯?”
“……你到底是因為什麽原因,才會這麽關心我會不會想不開,去做傻事。”
這一句話問出來,康複花園裏四下寂靜。只有冷風拂動高大的松柏,針葉發出“娑娑”的聲音。
李芳岩沒有回答,池小映忽然從輪椅上半回轉過頭來,擡起眼睛,輕輕地看了醫生一眼。
“其實,我覺得,”小映說,“‘因為意外而覺得過往的一切熱愛,努力與奮鬥都成為了空談,生活不再有意義’,這并不是我的創傷後應激反應,這是你的。李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