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四目相對時,賀令昭臉上飛快閃過一絲尴尬。只是那尴尬裏,隐約還帶着幾分懊惱和挫敗。但這些細微的表情,很快就被賀令昭藏起來了。

賀令昭走進來,清了清嗓子:“那什麽,賓客都散了,不用我送了。”

見賀令昭回來了,賀家的侍女說了幾句福話之後,便立刻退下了。這個時候,青芷也不好再留下來,她只得跟着她們一道離開。

喜房的門甫一關上,賀令昭立刻解釋:“不是我出爾反爾啊,是我爹的人在外面守着。”

所以興沖沖揣着和離書,打算趁着前院賓客未散,偷偷翻牆出去找個地方睡覺的賀令昭剛出院子,就被定北侯的人逮住了。

知子莫若父,定北侯知道他這個小兒子是什麽德性,所以早早就被命人守株待兔了。

“而且我爹還說,我今晚要是敢邁出喜房一步,他就打斷我的腿。”

沈知韞:“……”

有他祖母在,賀令昭倒不擔心他的腿。但為了這場婚儀,阖府上下籌備了月餘,府中早已是累的人仰馬翻,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又攪和的大家都不安寧。

賀令昭同沈知韞商量:“要不你讓我在這裏将就一晚?我打地鋪的那種。”

雖然他們已經約定好,兩年後和離,但今日畢竟剛成婚,也不能鬧的人盡皆知。而且這是賀令昭的院子,沈知韞沒有拒絕的權利。

沈知韞放下床幔,丢下一句,“随你”,便拉過被子躺下了。

賀令昭便将這句‘随你’當成沈知韞答應了,他栓好門,拿被子往地上一鋪,就直接躺上去了。

如今雖然是冬月,但房中有地龍,所以睡在地上也不冷。

再加上雖然先前喝酒時,賀令昭确實耍了些手段,但今晚酒他也沒少喝。現在甫一躺下,酒意與困意便一同湧了上來。

折騰了一整天,沈知韞也很困,她躺下沒一會兒就來了睡意,但在她馬上要睡着的時候,一道獨特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沈知韞煩躁睜開眼,循聲轉頭。

隔着層層紗幔和明亮的燭火,她就見賀令昭枕着手臂睡的正香。

而那道獨特的聲音就是他發出來的。

沈知韞:“!!!”

夜色深沉,天地間萬籁俱寂,只有喜房裏,響起規律的咍臺聲。

沈知韞嘗試用手捂住耳朵,也試過将頭蒙進被子裏,但那咍臺聲就跟細針似的,無孔不入的紮着她的耳膜,硬生生刺的沈知韞睡不着。

到最後,沈知韞憤怒掀開被子坐起來,目光死死盯着躺在地上酣睡的人。

而賀令昭渾然不覺,仍舊睡的很香。

沈知韞坐在紗帳裏,兀自生了會兒悶氣之後,見對方睡的雷打不動,她只得自我安慰——

沒事,他們不用過一輩子,兩年約定之期一到,他們便橋歸橋路歸路了。

而且賀令昭先前明确的說了,他夜裏不宿在這裏,今晚只是特殊情況,她暫且忍他一宿便是。

沈知韞抿了抿唇角,重新躺下去時,她在心裏默念,過了今夜,就剩一年零十一個月并三十日了,她忍!

這一夜,對沈知韞來說格外的漫長。

幾乎是街上剛響起僧人的報曉聲,沈知韞便掀開被子起床了。

她既然起來了,那賀令昭也別想再睡。

“賀令昭,醒醒,該起了。”

賀令昭睡的迷迷糊糊的,只當是他的小厮在叫他,他眼睛都沒睜,直接罵道:“安平,你再啰嗦一句,就滾去給小爺掃一個月的茅房!”

罵完之後,耳邊瞬間清靜了。

賀令昭翻了個身,抱着被子打算繼續時,驀的響起一道涼涼的女聲:“那你睡你的,我讓侍女們進來了。”

“!!!”

賀令昭條件反射性坐起來。他睡眼惺忪睜開眼,看見沈知韞時,這才想起來,他們昨日成婚了。

而沈知韞已經往門口的方向走了。

“等等等等。”賀令昭忙叫住沈知韞。

若侍女現在進來,看見他睡在地上,估計他爹真的會打斷他的腿。

賀令昭立刻起來,一面收拾被子,一面随口問:“天還沒亮呢,你起這麽早做什麽?”

聽了一晚上咍臺聲的沈知韞瞬間爆發了。她猛地扭頭,清眸裏都能噴出火了:“我起這麽早做什麽?!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像睡着過了嗎?”

沈知韞說了之後,賀令昭這才發現,她眼底的青黛很明顯,像是硬生生熬了一夜似的。

“你認床啊?那你怎麽不早說?我昨晚睡地上,也是一宿沒睡好呢!”

沈知韞聽到這話,頓時火冒三丈。

聽賀令昭這意思,她要是早說她‘認床’,那昨晚睡地上的人就該是她了?!

“你——!”沈知韞剛開口,一陣暈眩感猛地襲來,她勉強扶住桌子上,才沒摔倒。

賀令昭吓了一跳,忙快步過去,想要伸手扶沈知韞:“你怎麽了?沒事吧?要不我請個大夫來給你瞧瞧?”

“不用!你別碰我!”沈知韞扶着桌子,閉眸輕輕喘息着。

她就沒見過比賀令昭還厚顏無恥的人!還他也一宿沒睡好,那昨晚地上那個,睡的天昏地暗的是鬼嗎?!

見沈知韞抗拒他接近,賀令昭便識趣後退幾步,詢問道:“我看你臉色不大好,要不讓你侍女進來?”

沈知韞沒應聲,但也沒拒絕。

賀令昭便打開門,讓人去找沈知韞的陪嫁侍女。

很快,青芷和紅蔻就匆匆的來了。看見沈知韞面色蒼白坐在桌邊時,青芷吓了一跳,忙快步過去:“小姐這是怎麽了?”

“她認床,昨晚一宿沒睡好,剛才有暈眩之症,我讓請大夫,她不願意,你們快勸勸。”

賀令昭話音剛落,沈知韞一個眼刀飛過來,他立刻舉手投降:“行行行,我不多嘴了,我去外間,你們有事叫我。”

說完,賀令昭撩起簾子,打着哈欠去外面了。沒睡好的人他惹不起就躲。

紅蔻從随身的荷包裏掏出一塊糖,遞給沈知韞,青芷又讓人端了溫水來。沈知韞吃過糖喝了溫水,又坐着緩了一會兒之後,臉色才略微好轉一些。

但青芷還是有些不放心:“小姐,要不咱們還是請個大夫來瞧一瞧吧?”

從前沈知韞偶爾也有暈眩之症,基本吃塊糖或者吃點甜食之後就沒事了,但她的臉色卻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蒼白過。

“是啊,咱們請個大夫來瞧瞧吧。”紅蔻也跟着勸道。

沈知韞搖搖頭:“我沒事,就是昨晚沒睡好,再加上剛才走的太急了,不用請大夫。”

雖然一年零十一個月并三十日之後,她和賀令昭就會和離,但今日是他們成婚的第二日,沈知韞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就驚動賀家上下,而且她确實也沒事。

因青芷和紅蔻都拗不過沈知韞,最後請大夫一事只得作罷。

賀令昭不知她們主仆三人在裏間做什麽,他到了外間之後,便娴熟的往榻上一歪,翹着二郎腿繼續補覺了。

很快,侍女們便端着盥洗之物魚貫而入。

領頭的侍女上前請示:“二公子,如今安平不方便再進來伺候了,您是要奴婢們服侍,還是您自己穿戴?”

賀令昭雖然是賭坊和花樓的常客,但他院裏卻十分幹淨,平日裏能近他身伺候的,只有兩個小厮。

賀令昭眼睛都沒睜,只不耐煩擺擺手。

這便是不用她們服侍的意思,領頭的侍女行了一禮過後,便帶着人去裏間了。

青芷和紅蔻都是自幼就跟着沈知韞的,沈知韞還是習慣用她們。賀家的侍女進來之後也不搶風頭,只默然跟着身後,各司其職做着自己的事。

是以偌大的寝房裏雖人影攢動,卻并無半分嘈雜之聲。

沈知韞更衣上過妝之後,外面的天色才蒙蒙亮。想着這會兒敬茶還早,沈知韞便捧了一盞酽茶坐在熏籠旁,看向賀家領頭的那個侍女,詢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靜蘭,見過二夫人。”靜蘭屈膝行禮。

她儀态婉轉柔和,觀其氣度,便知非普通侍女。

果不其然,沈知韞問了幾句之後,才知靜蘭的母親是侯夫人的陪房,靜蘭自己亦在侯夫人院中當差。

“二夫人您嫁進來之前,二公子院中只有小厮,夫人見奴婢還不算蠢笨,便将奴婢幾個分派過來服侍您。”

靜蘭說完後,她身後的六個侍女挨個兒上前行禮。

沈知韞認過臉之後,又将目光落在靜蘭身上:“你既從前在婆母院中當差,那可知婆母平常何時起?”

“回二夫人,侯爺在府中時,夫人都是寅時末起。侯爺不在府中時,夫人一般都是卯時二刻方起。”

沈知韞輕輕點頭,之後又問了府裏其他人。

雖然她跟賀令昭約定好兩年後和離,但在和離前,她需要日日同賀家人打交道,所以多知道些不是壞事。

靜蘭悉數說了,沈知韞讓青芷給她們賞了喜錢。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見時辰差不多了,沈知韞才問起賀令昭:“二公子呢?”

賀令昭從這裏出去之後,就不知道去哪兒了,但是他們該去前廳敬茶了。

“奴婢剛才進來時,二公子正在外間的榻上補覺。”

沈知韞:“……”

他一個咍臺聲響了一晚上的人,有什麽臉補覺?!

賀令昭趴在榻上,正睡的迷迷糊糊時,突然覺得有道冰冷的目光在望着他。他下意識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一片緋色裙角。

賀令昭視線順着那片緋色裙角上移,然後就看見了一張清麗的芙蓉面,以及一雙泛着冷意的清眸。

賀令昭:“???”

這起床氣還沒消呢!

“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去敬茶了。”沈知蘊撂下這一句之後,轉身往外走。

賀令昭啧了聲,揉着脖頸從榻上起來,搖搖晃晃往外走。

出了門,刺骨的寒風一吹,他們夫妻二人瞬間都清醒了。

定北侯府人丁單薄,已故的老侯爺與昭寧大長公主膝下原本有兩子一女。如今的定北侯賀承安是長子,其下原本還有一子一女。

但二子剛至弱冠之年,便因病亡故,而幼女則死于難産,所以如今定北侯府,只剩下了賀承安這一脈。而賀承安膝下只得兩子,長子賀令宜,次子賀令昭。

沈知韞與賀令昭過去時,婆子們已将東西都準備好了。

沈知韞先向定北侯賀承安敬了茶。

賀承安是武将出身,他身材魁梧,五官英朗而嚴肅。這些年,他一直領兵駐守在北境,将試圖進犯的羌無人攔在滄瀾山外。此番還是因沈知韞與賀令昭成婚的日子離年關較近,陛下才破例下了恩旨,允賀承安回京參禮并留京過年。

賀承安喝了沈知韞敬的茶之後,讓人給了沈知韞一個大紅封,他什麽都沒叮囑沈知韞,只看向賀令昭。一開口便是嚴厲的訓斥:“如今你也成婚了,以後若再敢頑劣不好好讀書,仔細你的皮!”

賀令昭:“……”

好歹他昨日剛成婚,他爹就不能給他留點臉面嗎?

但擡眸對上他侯爺爹冷峻的目光時,賀令昭就知道不能。他立刻忙不疊點頭:“是,孩兒記下了。”

賀承安今日原本有公務在身,為了沈知韞的敬茶才留到現在。喝過茶之後,他便先離開了。之後,沈知韞又向賀母王淑慧敬茶。

王淑慧出身太原王氏,是家中嫡長女。據說當年她是來京走親戚的,但在親戚的花宴上,卻被昭寧大長公主一眼相中了做兒媳。王淑慧性情溫婉娴淑,外能應酬內能掌家,還是盛京出了名的好婆母。

王淑慧喝了沈知韞敬的茶之後,她沒像賀承安一樣直接給紅封,而是讓人端出了一套精致的翡翠頭面。

王淑慧笑着道:“這套翡翠頭面,是我成婚時,我母親給我的嫁妝,上面的翡翠都是可以取下來的,你回頭找師傅改成你喜歡的樣式戴。”

那上面的翡翠水頭極好,一看便知是有市無價。

“謝母親。”沈知韞示意青芷接了頭面,這會兒推辭不得,就當她代為保管一段時日吧。

陛下賜婚前,王淑慧便在花宴上見過沈知韞數面,她對這個年紀輕輕,便能繪得一手妙筆丹青的姑娘印象就很好。

但沈家是書香門第,沈知蘊小小年紀就頗有才名,而自家兒子是個混不吝的,于讀書上又頗為艱難,王淑慧不想委屈人家姑娘,便也沒往這方面想。

可誰曾想,今年的端午宴上,老天爺竟然幫忙撮合,看來這倆孩子是有夫妻緣分的。

之後便是昭寧大長公主。

昭寧大公主的公主府就在東北候府隔壁,兩府之間開了門,平日往來十分方便。

在陛下賜婚前,昭寧大長公主沒怎麽見過沈知韞,但她看過沈知韞的畫。沈知韞的畫靈氣逼人,她對這個頗有才華的姑娘也有幾分好感。如今見她與賀令昭并肩而立,男子英俊倜傥,女子清麗婉約,兩人是怎麽看怎麽般配。

待他們兩人行過禮之後,昭寧大長公主的女官端着托盤上前,托盤上靜置着一支造型獨特的銜珠金鳳簪。

“這銜珠金鳳簪原本有一對,一支我給了你大嫂,這支給你。祖母如今別無他求,只盼着你們日後夫妻和睦,好好過日子。”昭寧大長公主雍容華貴開口。

“是,祖母。”沈知蘊和賀令昭一同應聲。

沈知蘊有才華,又溫婉剔透,昭寧大長公主很滿意這個孫媳婦兒。她又慈愛叮囑:“你們的姻緣是陛下賜的,等會兒你們就進宮謝恩去。”

這婚是陛下賜的,他們二人成婚後,理當進宮謝恩,但沈知韞沒想到今天就得去。

“祖母,明日再去吧,孫兒昨日酒喝多了,現在頭還疼呢!而且我身上的酒氣也還沒散,等會兒就進宮,萬一熏到陛下多不好。”賀令昭用指尖抵着眉心,一副宿醉頭疼的可憐模樣同昭寧大長公主商量。

昭寧大長公主最疼他這個幺孫了,見賀令昭這般模樣,她焉有不應之理:“你既不舒服,那就等明日再去。”

沈知韞聽到這話,頓時不着痕跡松了一口氣。

她昨晚一宿沒睡,這會兒全靠早上那兩盞酽茶強撐着精氣神,若再去宮裏謝恩,她害怕自己會禦前失儀。

“你呀,昨兒雖然是你大喜的日子,但你也不能老老實實的都喝,你一個人哪裏能喝得過那麽多人,以後別那麽老實了。”昭寧大長公主念叨賀令昭。

賀令昭乖巧點頭:“好的祖母。”

沈知韞:“……”

她現在能理解,昨晚那幫隔着房門,跳腳罵賀令昭那幫人的心情了。

之後便是賀令昭的大哥賀令宜。

賀令宜是盛京的風雲人物,他十五歲随父上戰場,十八歲在虎嘯谷一戰成名,成了國朝最年輕的少将軍。這些年,他一直随賀承安待在北境抵禦羌無人,因賀令昭與沈知韞成婚,才被陛下允準與賀承安一道回京參禮過年。

這是沈知蘊第一次見到賀令宜。

他的面容與賀令昭有五分像,但他們兩人的氣質卻迥然不同。賀令昭是招搖過市的璀璨少年郎,而賀令宜的氣質更內斂溫和。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錦袍坐在那裏,身上沒有武将的粗礦冷峻,反倒有幾分讀書人的儒雅。

見沈知蘊與賀令昭一道過來,賀令宜淺笑着同沈知韞打招呼:“弟妹好。”

“兄長好。”沈知韞行了個福禮。

賀令宜已于兩年前成婚,娶的是都察院前左都禦史之女程枝意。

程枝意面容清秀,她坐在賀令宜身側,沖着沈知蘊柔柔笑了笑。

她們妯娌二人見過禮之後,賀令宜夫婦還送了沈知韞見面禮。

這場敬茶約莫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最終以賀令昭說他頭疼,他想回去睡覺為由才結束。

沈知韞實在是撐不住了,甫一回去,她便直奔寝房而去。

賀令昭剛跟着進去,原本已走到裏間門口的沈知韞,突然轉頭看過來,目光落在他剛邁進房中的右腳上。

賀令昭:“……”

看着沈知韞眼底上了妝,都沒遮住的青黛,賀令昭大發慈悲一回,轉過身出去了。

沈知韞躺到床上之前,不忘同青芷與紅蔻交代:“我先睡一會兒,你們在外面守着,若有事,随時進來喚我。若一個時辰後,我還沒醒,青芷你進來叫我,務必要将我叫醒。”

昨天被折騰了一天,昨晚她又一宿沒睡,沈知韞實在是熬不住了。

但今日是她過門的第一天,她若敬完茶就回來睡覺,是件極為不妥的事。青芷與紅蔻應了,待沈知韞躺下之後,她們便盡職盡責的守在外面。

沈知韞已經困到極致了,她幾乎是剛沾枕就睡着了。

人清醒的時候,一個時辰很快,但睡着時,一個時辰卻像彈指間的事。青芷進來叫她時,沈知韞覺得自己剛睡着沒一會兒。

青芷看着沈知韞眼底的青黛心疼不已,她小聲道:“小姐,這會兒沒事,也沒人過來,要不您再睡一會兒?”

沈知韞身體還想睡,但理智告訴她,她不能再睡了。

她掙紮着坐起來,睡了一個時辰之後,她覺得比早上那會兒好多了。淨過臉之後,沈知韞問:“賀令昭呢?”

“姑爺好像出去了,敬完茶回來就沒看見他人了。”

沈知蘊點點頭,不在算了,等他回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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