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海倫娜相信神明。

因為她成功生育了五個男孩,且只有一個夭折。

這一定是神明保佑!

窮人家的嬰幼兒普遍養不活,五分之四、還都是男孩的成活率,不管在什麽地方,說出去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而且,不僅如此。

前不久她最小的兒子生了場重病,本來眼看着要不行了。

海倫娜不想放棄,就跑去神廟傾訴苦楚,哭着問神明“要不要帶孩子去看治療師”。

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她壓根沒有給孩子看病的錢。

這時候,躲在神像中偷聽的賈德森祭司便很冷淡地給出了指示:“去。”

在祭司大人事不關己,或者說旁觀者清的思考裏:去,有希望;不去,無希望。那自然要選去了。況且,即使失敗,難道這女人還敢怨恨神明嗎?

海倫娜于是抱着孩子去尋治療師了。

她厚着臉皮、戰戰兢兢、滿心惶恐地向治療師哀求:“請,請救救我的孩子,我雖然沒什麽錢,但他應該,應該只是生了一點兒小毛病,不費您多大力氣的,可能,我們只要一點兒藥就好了呢……”

治療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忽然微笑着反問了一句:“你說你想要一點兒藥?”

在得到海倫娜急切的點頭回應後,這位思路清奇的治療師當即心情愉悅地說:“巧了,你想要藥卻沒錢,而我想要個女人卻還沒老婆。”

海倫娜身材消瘦,由于吃得少,勞累過度的緣故,臉上總帶有濃重的疲态,顯得整個人都灰撲撲的、不怎麽起眼。但她天生麗質,有着一頭濃密的黑發和一雙時刻都在閃爍着水光的暖褐色明眸,哪怕沒錢去化妝打扮,從出生到現在還都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可褴褛舊衣下,那種怯弱的、溫順的、如綿羊一樣的、仿佛可以讓人為所欲為、無論怎麽對待都可以的柔弱氣場,還是會時不時地招來男人的觊觎……

Advertisement

這次顯然也是如此。

總之,過程不必贅述。

藥拿到了,孩子也救回來了。

海倫娜沒覺得多麽屈辱,更沒什麽自尊受損的難堪。

她只覺得,這事很相宜。

甚至,還十分感激治療師能“免費”治療孩子,也感激給出“去”這個回答的“神明”。

她後來重返神廟,虔誠又感恩地在神像前講述了整件事的經過。

這份真誠又帶着一絲荒謬的謝意,神明有沒有接收到,沒人知道,但藏在神像中的賈德森祭司大人應該是确确實實地接收到了,他從這樁隐秘私事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女人的思想很簡單,想不了太複雜的事。

她只要孩子們都能活得好好的,就什麽都願意做。

這樣一個女人,姑且不論行為對錯,只作為母親而言,自然是很令人放心的。

所以,賈德森祭司大人打算把那個死而複生的怪男孩,交給她養。

是的,死而複生。

在僅僅出于獵奇,或者也存有那麽一點兒對慘死男孩的憐憫,而選擇挖出那個布袋,還險些被布袋中的男孩活過來的景象吓暈後,祭司大人慌了。

有着那樣令人不齒愛好的他,顯然稱不上好人;

可另一方面,平日既不欺壓良善,也不作奸犯科,自然也不能完全歸之為壞人。

最起碼,殺人這事,他幹不了。

這麽一來,“莫名其妙活過來的男孩”就成了個麻煩。

他不願意殺死男孩,又不願意收留男孩。

至于說,幫男孩尋找父母什麽的,那就更別提了。

且不說這事萬一被那個會殺人的兇殘騎士發現後,會不會來上一次滅口。

只說找人,根據那騎士的說法,是随意尋了方向,策馬狂奔了幾個日夜,可鬼知道他從哪個方向來的,具體路徑又怎麽走……

祭司大人不想冒着得罪騎士的風險,費心力去做一樁對自己無益處的事。

幫男孩找個容身之所,好好活下去,已經算是他最後的一點兒良心了。

至于說,容身之處是否靠譜?

那是命運才該操心的事情。

于是,海倫娜得到了神谕:夭折的孩子終将改頭換面,重回你的身邊。

她的男人霍普利斯氣得在神廟門口吐了口唾沫:“瞎放屁,死人是不會複活的。”

但海倫娜對此深信不疑。

第二天,她就從神廟接回了男孩,并把他看作自己那個夭折孩子重回人間的化身,充滿溫情地擁抱他、親吻他,還忍着盈眶的熱淚說:“媽媽最親的小喬恩呀,你終于又回到媽媽身邊了!”

霍普利斯無法阻止自己的妻子。

他生得很魁梧,曾經是個身手不錯的獵人,但在幾年前的一次意外裏,倒黴地摔斷了腿,從此走路一瘸一拐,再也沒辦法進山打獵了。現在,他每日無所事事,偶爾幫人帶個路、打個下手,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找個短工,但往往拿到手的錢,還沒妻子海倫娜幫街坊鄰裏縫縫補補賺得多,因此,他不幸地喪失了一家之主的權利,家庭地位還每況愈下。

盡管如此,男人依舊堅信,自己要比妻子聰明得多。

而妻子現在愚昧的行為,也恰恰證明了這一點兒。

他忍不住從旁冷嘲熱諷:“你這個大傻貨,海倫娜。這孩子怎麽可能會是你那個夭折的小寶貝兒,他多半是個不知從哪裏抱回來的野種,血管裏留着一個肮髒男人和另一個下賤女人的血液。”

海倫娜假裝沒聽見。

她繼續溫柔地撫摸男孩柔軟的金發,并試圖再次将他擁入懷中。

對此,新鮮出爐、死而複生、夭折孩子的化身、海倫娜的新任寶貝兒子、完全搞不清眼前狀況、目前被叫做喬恩的男孩,臉上是一種近乎夢游般的迷惘表情。

這孩子的記憶還停留在昨天晚上。

突然蘇醒,被布袋捆紮,深陷絕望的泥土之中,四周一片窒息般的黑暗、冰冷和死寂。

死寂到什麽程度?

死寂到能用耳朵聽到,一只只小蟲子在土壤中鑽洞的細細簌簌聲音。

然後,無法動彈和掙紮的身體漸漸僵硬,血管中血液似乎也在緩慢凝固,身體的溫度不斷流失,鼻間的空氣越來越少,大腦因缺氧而浮現出了諸多光怪陸離的幻覺,什麽蟲子正在啃噬自己的血肉,什麽靈魂漸漸升向了一望無際的天空,什麽一身黑乎乎的死神正在空中朝着他露出一抹扭曲的獰笑,什麽會自己奏響音樂的鋼琴……

等等,最後一個!

好像真的有聲音!

是了,有鋼琴曲響起……

但不是耳朵聽到,不是眼睛看到,不屬于任何肉體感官所感知到的,是烙印在靈魂中的陣陣回響,熟悉的“噔噔噔噔——”,鋼琴鍵被按下了,兩個音和一個三連音,明明如此簡單到極點的組合,卻在一瞬間,帶來了風起雲湧、浩浩蕩蕩的輝煌之感,昭示着戰争、獨屬于一個人的戰争即将打響,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糟糕的原生家庭、耳聾、病痛、被壞透了的情緒日夜環繞,有些人的生活就是這麽操蛋。

貝多芬天天過着這麽操蛋的生活,卻創造出了命運,以至于每當命運之樂響起時,仿佛都有人在耳邊反複不斷地吶喊、鼓勁兒……

不要放棄。

不要放棄。

痛苦是火,痛苦是繭……

只有靈魂足夠堅定,才能贏來新生。

于是,在慷慨激昂的《命運》中掙紮;

再歷經一場漫長到足以讓人從生到死掙紮幾百遍的煎熬等待。

終于,黎明前夕。

賈德森祭司大人把他從土裏挖了出來。

解開布袋的那一刻,喬恩猶自放任靈魂沉浸在不可自拔的音樂幻覺中,漂亮的金發如鳥窩一樣亂糟糟,只顏色依舊如日光般耀眼,還帶着泥土和血跡的臉上是仿佛醉酒後的暈乎乎傻笑,在微微透亮的晨光中,确實呈現出了如騎士所言的那種近乎魔性的美,并且,更加迷離、更加夢幻,仿佛全然不屬于這個世界般……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