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從出生那一刻起, 人類就奏響了屬于自己的音樂。
人體本身其實就是一個交響樂隊,只是人們往往渾然不覺。
心髒每分鐘要跳六、七十下;呼吸每分鐘要十六、七、八次;
血液在血管中,如小河一樣潺潺地不停流動着;每擡一下胳膊, 每動一下腿,骨骼關節也會發出微妙的回響。
這些聲音每天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響着……
但沒人注意、沒人傾聽、沒人在乎。
所以根本不需要去問……
——到底什麽才是音樂?
——音樂又在哪裏?
因為答案如此簡單:
——音樂是一切。
——音樂無所不在。
它們自帶節奏和韻律,無需大聲宣告,無需刻意提示。
它們藏在你的身體裏,靜靜演繹着無聲卻激烈的旋律,陪伴着你從生到死。
一旦意識到這個……
世界就會變得與衆不同。
非常迷人, 而且, 令人陶醉。
像生活在真空世界裏的人重新回歸正常世界,又像蒙在眼睛和耳朵上的遮蔽物同時掉落,一道光照射進黑暗中, 洩洪閘門被一下子拉開……
這個世界, 連同世界上的一切,統統活了過來。
一根小草、一塊石頭、一片樹葉, 甚至是泥土,原本都該是沉默的死物……
可斯蒂文卻驚嘆又興奮地發現,沒有一樣東西天生就該是灰色、呆板、乃至死氣沉沉的。
它們同樣美麗而充滿了生機,甚至也擁有着獨屬于它們自己的悠然韻律, 時不時還閃耀出內在的壯麗。
“斯蒂文?斯蒂文?你沒事吧?”
喬恩關切又擔憂的聲音突然響起。
斯蒂文艱難地将注意力從那個嶄新的世界中收回。
平靜,或者說, 他努力按捺下複雜又激動的情緒, 慢慢回答:“沒事, 別擔心, 我很好。确切地說,前所未有的好!”
喬恩不知道他身上出現了什麽變化。
可聽到這樣的答案, 總算稍稍放松,但還是忍不住地小聲埋怨了一句:“既然沒事,就不要突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啊,仿佛傻了一樣!”
斯蒂文難得地沒還口。
他擡手不自在地揉着太陽穴,此時,繁雜的、以前被忽略的、從來沒有注意過的聲音齊齊紛湧而至,大腦暫時還無法适應這種變化,初時的驚喜和刺激消退後,反而感覺到了疲憊、不适、甚至不堪其擾起來。
喬恩這時也沒再追問。
因為他腦內的歌單又亮起來了。
但這一次沒有出現新曲目。
只是此前曾出現過的《命運交響曲》、《星星變奏曲》、《貓之二重唱》以及《第二鋼琴曲》統統被點亮了。
四首曲目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腦海中,仿佛剛開業的自助餐廳裏,那些被整整齊齊放在桌上任人随意挑選的美妙食物一般,充滿了誘人的氣息。
但是……
——斯蒂文身體異變提前了十年……
——到底是不是這東西搞得鬼?
喬恩的心中閃過一絲憂慮。
他有心不再使用這個歌單,可這玩意兒一直待在腦子裏,控制自己始終不去觸碰一下,也太難了。
最終,出于對新成員黑貓的喜愛。
他還是輕輕地碰了碰歌單,簡單地将之切回了《貓之二重唱》。
然而,在他切歌的那一刻……
斯蒂文猛地擡起頭,反射性地發出了一聲帶有明顯疑問情緒的“喵”?
四目相對。
一片沉默。
喬恩靈光一閃,心中湧起一種奇妙的預感。
他先是愣住,眼睛睜得大大的,接着伸出手指,慌張地指了指斯蒂文,又指了指自己,沒頭沒尾地嚷了起來:“你聽到了?你聽到了,對不對?別裝傻,快說,對不對?”
灰眸男孩察覺到了他話語中的緊張和不安。
他于是伸手握住喬恩的手,安撫地捏了捏,然後,才用不怎麽中聽的反派口吻鄭重宣布:“沒錯!從現在開始,你再也沒有什麽小秘密可以隐瞞我了,小喬!”
喬恩一怔,露出了一個忍俊不禁的淺笑。
他默默将曲目切回最初的《命運交響曲》,伴随着熟悉的“噔噔噔噔——”,悲壯的戰曲就這麽在空氣中擴散開來。
——不至于!不至于!
斯蒂文幾乎瞬間理解了對方的思路,險些噴笑出聲。
——好吧,我承認了。
——我喜歡這個便宜弟弟。
——漂亮,聰明,以及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忘記的一點兒小幽默。
——不管他有什麽秘密……
——我都樂意接受。
他在心中無奈又溫情地這樣想着。
另一頭,安東國王正在為他費勁兒求來的兒子霍爾姆斯籌備一場盛宴。
盛宴的客人,不止本國達官顯貴,他的邀請函甚至還發送到了周邊各國,盡情向大家展示着自己的“神賜之子”。
趕上這樣的“喜事”……
各國也紛紛給面子地派出了使者,帶着各式各樣的禮物送上。
其中,來自阿瓦羅尼亞的前國王之子赫菲斯最為引人矚目。
這位王子的年齡是此次前來使者中最小的一位,而且,身上還蒙着一層“弑父”的陰影。
很難說,阿瓦羅尼亞現任國王(這位王子的親叔叔),派這位王子前來為安東王送禮,到底是無意識派錯了人,還是故意惡心人,純粹讓人過來給安東王添堵。
但不論出于哪種可能,小小年紀就被安排了這樣不讨好的差事……
大家都意識到——這位赫菲斯王子在本國國內的待遇怕是不怎麽好。
在“弑父”傳聞出現前,這位王子就極不起眼。
他的父親,阿瓦羅尼亞那位目前已經死去的前國王,早先對這個兒子的态度就很暧昧,既不對外宣告其身份,但也沒說要将人隐藏起來,而是單純地進行了放置——不許目光和他對視,不許開口同他交流,不許聽他發出的聲音,更不許和他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于是,這位王子一度活得像空氣一樣。
明明存在,卻不被察覺,不被感知,不被碰觸。
如果說是讨厭,或者恨……
這位前國王又絕不允許有人傷害到他。
總之,這事透着蹊跷和古怪。
沒人知道前國王到底是怎麽想的,直到他離奇死去,這事也就徹底地成了一個迷。
但因為制定那些規則的人死了……
這位王子起碼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地生活了。
只是新繼位的國王是他的叔叔。
礙于王位的繼承權,盡管他叔叔對他可能沒什麽惡意,甚至一度同情他曾經的遭遇,卻不得不對他心生防範,持續着“一邊善待,一邊打壓”的行為。
而此次派人來安東國祝賀,倒也沒什麽外人揣測的那些陰謀,純粹是國王拿不準怎麽對待這個侄子,一時腦抽下的決定。
對此,赫菲斯王子并無異議。
他坦然接受了自出生起所經歷的一切厄運,安靜地帶着國王派給他的禮物和使者,來到了安東國。
在來的路上,使者很擔心這個王子因為年幼無知,一不小心做出點兒什麽有損兩國邦交的事……
所以,他特意找了個合适時間,專門過來,小心翼翼地為王子介紹安東王的情況,以及那位新生王子的情況。
“……據傳言,安東王極有可能是個天閹,他讨厭,不,應該說憎恨女人。”
“所以,咱們這次的禮物當中肯定沒有女人的……唔,這興許也是他執着向神求子的原因……”
赫菲斯英俊的臉上隐約閃過一抹譏嘲的笑。
但那笑一閃即逝,快得像流星,以至于使者很快就認為是自己看錯了。
接着,使者又提了提那位現在很出名的斷頭公主:“無需介意那位公主。”
“盡管她和霍爾姆斯出生在同一天,是安東王唯二的兩個孩子之一。”
“但安東王應該不會讓她出來露面。”
“實際上……”
“直到現在,她連個正經的名字都還沒有。”
對此,赫菲斯沒給出任何回應。
他的思緒仿佛漂浮在空氣中,眼睛也沒有看人,而是望着未知的地方,整個人都像不存在一樣。
使者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到自己的話,臉上挫敗之餘,又不禁浮現出了一抹煩惱的神色。
但不管怎麽樣……
這位盡職盡責的使者,還是念念叨叨地将一切注意事項和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事情統統說了一遍,直到說到口幹舌燥,再也說不下去了,方才忐忑不安地結束了這場單方面的談話。
令使者慶幸的是,他的努力沒有白費。
這位倒黴的王子擁有着不符合自身年齡的理智。
當他意識到自己身上所帶的傳言會令人不喜後,就全程乖乖待在屋裏,一直閉門不出,完全沒有添亂的意思。
什麽像別國使者那樣四處拜訪、交際、昭示自己乃至國家的存在感……
完全沒有!
直到安東王送來了必須參加的那個晚宴的請柬,這位宅了快一周的王子才不情不願地邁進了王宮的大門。
也許是前國王的那些規則導致……
這位王子殿下盡管曾有過“日神之子”的一些傳言,脾性卻半點光明也不見,反而更接近于某種幽靈生物。
他無聲無息地出現,又無聲無息地混入人群,再一點點兒地挪進了陰影裏……
最開始的時候,生性暴虐的安東王還在為鄰國的這一挑釁而憤怒,打算等到正式碰面的時候,就拿這個不受重視的王子撒氣,可一轉頭的功夫,已然找不到那位王子的身影了。
接着,更多的人湊過來獻禮、祝賀……
安東王頓時忙得也顧不上再去找人了。
名為赫菲斯的王子就這樣無人理睬、安安靜靜地走進了宴會廳旁邊的花園。
他沿着長長的柱廊靜靜地向前,将自己幼小的身影藏在郁郁蔥蔥的樹蔭之下。
一直向前走,走到能看到宴會廳影影綽綽的燈火,能聽到熱熱鬧鬧的喧嚣,卻完全不會被人所發現的隐蔽角落,方才停下了腳步。
——安東王費盡心思,所求不過是一個兒子。
——那麽,我呢?
赫菲斯靜默地站在原地,臉上突然浮現出了一個痛苦的表情。
他回憶着空蕩蕩(對他來說)的王宮,回憶着态度忽冷忽熱的國王父親,回憶着面露恐懼的預言師,回憶着那個跳進水池裏肆意發瘋的金發男孩……
——我所受的最大的苦,就是受的苦還不夠。
赫菲斯猛地咬緊牙,強迫自己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