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兩支隊伍剛好在快進入王城的主路上相遇。
阿瓦羅尼亞的使節團大約有兩百人, 在看到大王子薩諾斯率領的大軍後,自然而然地退到一邊,為大軍讓路。
大王子薩諾斯騎着馬大搖大擺地經過使節團的馬車。
本來這會是一場互不幹擾地偶然相遇。
直到他突然注意到, 停靠在路邊的使節團馬車中,走出來一個年齡不算大的男孩,并從身邊侍從的口中得知了男孩的奇特身份——前任國王之子赫菲斯,同時,身上還背負着“日神之子”和“弑父”兩個标簽。
大王子薩諾斯不禁勒住馬缰,稍稍駐足。
他居高臨下地審視着這個男孩, 語氣質疑而輕蔑地問道:“日神之子?”
赫菲斯微微擡頭。
哪怕是面對大王子這樣極具壓迫的俯視姿态, 他的身體依舊十分放松自然,态度平靜,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沉穩, 同時用一種冷淡的語氣回複着:“別人都是這麽說的。”
“呵!”大王子薩諾斯發出不屑地冷哼。
他幾乎想都不想, 就在當事人面前斷言道:“又是愚昧世人編造出來的虛假傳言吧。”
赫菲斯不置可否。
由于幼年的經歷,他沉默寡言, 身上幾乎不具備什麽孩童天真活潑的本性,有時候還會顯得毫無存在感。
然而,若是有人仔細去觀察,會發現他天生早熟、意志堅定, 行為果決,絕非凡俗之人。
甚至就連他尚未長成的稚嫩面容, 都線條堅定, 天然具備着一種威嚴感, 令人肅然起敬、不敢輕易冒犯。
但顯然, 大王子薩諾斯是個有眼無珠的蠢貨。
他并沒有注意到男孩身上與常人不同的氣質,只看到了男孩樸素的着裝、因為趕路而風塵仆仆的狼狽狀态、以及前任國王之子的倒黴身份、被繼位叔叔忌憚的可悲命運、被迫小小年紀就加入使節團, 出使他國,在外四處奔波,近乎流放的窘境……
——同為神明之子!
——比起萊奧尼,這小子可倒黴多了。
大王子薩諾斯此前被萊奧尼的連番報複險些整瘋,如今看到了類似的存在,本有遷怒撒氣的念頭。
然而,在他注意到對方已然落魄後,就又幸災樂禍了起來,一時倒也忘記了之前遷怒的打算。
“阿瓦羅尼亞是個不錯的國家。”
大王子自顧自地在心裏想了一會兒,突然這麽說。
無論是仆從,還是跟随在他身邊的将士都不由自主地面露驚訝。
顯然,大家完全想不到這位蠢貨王子居然還能說上幾句合适的場面話。
然而,下一刻……
衆人熟悉的大王子就又回來了。
薩諾斯談興大發,突然侃侃而談地大放厥詞:“民衆總喜歡傳一些有關神明的謠言,且愚昧地不懂分辨真假。”
“在這方面,我們博蒙特國就遠遠不如你們阿瓦羅尼亞了,起碼他們沒把你這個‘日神之子’太當一回事,反之,我們這邊……”
旁邊的侍從拼命地咳嗽着。
然而,這種婉轉的提醒,并不起作用。
最後,他只能無奈又小心翼翼地開口,低聲喊道:“殿下,殿下!時間快到了,咱們該進城了。”
“哦哦。”大王子不以為然地應和着,似乎還沒說過瘾。
侍從忙又說:“陛下那邊已經為您準備了慶功的儀式,進城後,會有人民過來迎接,如果太晚的話……”
想起博蒙特國王的性情,自己因為遲到而在慶功典禮上被爆打,這完全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大王子頓時一個激靈,再不敢啰裏啰唆地說個沒完了,也不同赫菲斯告辭,當即無禮轉身,打馬揚鞭地準備進城了。
阿瓦羅尼亞使節團的人面面相觑。
有侍從無語地吐槽:“這傻瓜到底是來幹嘛的?”
赫菲斯的臉上閃過一抹譏諷。
但他并不打算和侍從讨論一個傻瓜。
然而,在即将進入王城的時候……
赫菲斯又看到了大王子的另一個傻瓜操作。
他将隊伍中所有因為這場戰争而傷殘的士兵都挑出來,命令他們停留在王城的外面,讓他們等到天色黯淡的時候,再自己找機會,不引人注意的、分散着進城。
因為王城人民們會出來夾道歡迎一支解決了“邊境争端”的軍隊。
他們自然也要盡可能表現得像一個勝利的隊伍,每個人都要相貌堂堂、擡頭挺胸地走進去。
而那些殘疾、或者面部有損傷的士兵,自然屬于有礙觀瞻、不配參加的類型。
“人民只想見到勇武強健的小夥子,可不想看到一堆殘兵敗将。”
大王子薩諾斯幾乎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這麽直接對着那些殘疾士兵們說。
好不容易熬過戰争的殘疾士兵們不得不沉默地站在了王城的城門外。
明明是為保護這個國家,最後卻不能參加歡迎儀式,還要等晚一點兒,像做賊一樣悄悄進城。
更不巧的是,适才還給大軍讓路的阿瓦羅尼亞使節團的馬車,此刻緩緩從他們面前駛過……
那些異國人看向他們,臉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同情,讓這些士兵仿佛被正面扇了好幾十個耳光一般,羞辱地漲紅了臉,還有幾個年齡較小的士兵,實在忍不住扭開頭,擡手去擦拭通紅的眼眶。
大王子薩諾斯騎在馬上,裝出勝利凱旋的架勢,就這麽高高興興地進了王城。
王城的人民确實不計前嫌地來迎接了。
盡管“被俘羊圈”一事搞得群情激憤。
可大家想到邊境的危機最終還是有賴于他們的戰鬥,就将前事抛到腦後,還是跑來迎接了。
“所以,那蠢貨就這麽得意洋洋地又回來了?”
西奧多一邊閑不住地朝不遠處的水池丢石子,一邊随口這麽問道:“你要去看看嗎?”
萊奧尼正在看書。
他皺着眉頭,有點兒冷淡地問:“你到底想聽我說什麽?”
西奧多短促地笑了一下:“好吧,坦誠點兒,我換一種方式來說……萊奧尼,你還不打算弄死他嗎?”
“他現在可是傲慢得很,自稱有軍功了,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但是我得說,确實有一部分人信了。”
“陛下給他安排的那個副将,直到現在,我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顯然最後,指揮的功勞要全都被歸到那蠢貨的頭上了。”
“等有了這些功勞,之前被俘虜、被關羊圈的事,肯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說實話,我并不怎麽關注。”
萊奧尼斜靠在欄杆處,冷淡地說:“他的小辮子太多,随便抓就一大把,想要搞死他,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有難度的事情。但我只覺得,那樣也太便宜他了。所以,我要他活着,一日日寝食難安、如芒在背地活着。”
說到這裏,這位黑夜之子的臉上露出一種惡毒而又得意的微笑:“你猜,他今天回到家裏會看到什麽?”
“什麽?”
西奧多眼睛亮晶晶,配合地發問。
“也許……是遍布宅邸的、腐爛的、發臭的屍體?”
萊奧尼舔了舔上唇,微笑:“我的報複,從未終止。我的禮物,也不是躲到邊境就可以完全避開的。”
西奧多一下子撲倒在了旁邊的欄杆上,哈哈大笑:“真棒啊,萊奧尼!看來你還沒被帕特爾老師教傻!我真想看看那蠢貨的臉色!”
然而,萊奧尼聽到帕特爾的名字後,臉上的笑容就又消失了。
他揣在衣兜裏的手,下意識地摩挲起了那個小石像,想着小石像臉上那種依賴和燦爛的笑容,就有些不自在地轉開了話題:“別提他了,說說那個來出使的日神之子,你見到了沒?怎麽樣?”
“我遠遠看過一眼,是個無趣的人。”
西奧多不怎麽高興地抱怨起來:“預言這玩意兒真是害人不淺啊!”
“我不知道有沒有和你提過,他身上除了‘弑父’的預言外,似乎還有一個什麽‘會歷經苦難’的預言。”
“我可能沒提,因為一開始也沒當真。”
“‘弑父’就不說了,這種‘歷經苦難’的預言,正常人難道不應該理解為,在做什麽大事的時候,需要經歷一些挫折、磨難嗎?”
“可結果……”
“真特麽見鬼了!阿瓦羅尼亞到底是個什麽鬼地方?”
“預言是‘歷經苦難’,但不代表就要從小給他罪受吧?”
“明明同是神明之子,可我看他從頭到尾都沒什麽神明之子的樣子,更沒有什麽神明之子的待遇,沉默寡言、老老實實,使節團裏的那些人,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沒意思透了。”
萊奧尼詫異地挑了挑眉。
他可一點兒都不覺得那個什麽日神之子會成為一個老老實實的人。
本來還沒什麽想見面的意思……
可被西奧多這麽形容後,他反而被激起了見面的興趣。
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大王子薩諾斯按照原本的規劃,正在王宮中有模有樣地參加着慶功晚宴。
赫菲斯獨自一人離開剛剛在城裏安頓好的阿瓦羅尼亞使節團,沒什麽王子樣地漫步在了王城的街頭。
他一邊平靜地享受着無人注意的孤獨,一邊默默地在心裏比對着幾個國家的不同。
因為現任國王叔叔的忌憚……
他已經好久都沒有回國,一直跟着使節團四處跑,如今已經走了不下十多個國家。
在這些國家中,除了自己的祖國和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外,規模最大的就是安東國和博蒙特國了。
但和安東國不太一樣。
也許是國王的統治風格不同,博蒙特國的人民,整體氛圍……
他靜靜地望着街道上那些數量頗多的小商販們,還有臨近太陽下山,街道上依舊不見少的行人們……
整體氛圍似乎更放松一些?
想到這裏,适才那些被留在城外的殘疾士兵們,三三兩兩地也開始進城了。
他們身上都帶着大大小小的傷痕,尤其是個別幾個,臉上傷疤還沒好利落,傷口表皮外翻、極為駭人。
但由于全都耷拉着腦袋,臉色難看又一副躲躲閃閃的樣子,像是夾着尾巴的流浪狗,反而不怎麽吓人了。
赫菲斯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對管閑事毫無興趣,可有時候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麽大王子那樣的人類會占據高位?
這時候,一個瘸了條腿的殘疾士兵,由于心中有事,低頭走路,沒看到前方打打鬧鬧的小孩子。
等孩子一頭撞過來的時候,他單腿站立不穩,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雙手本能地揮舞着,本來是想要尋找可抓握的地方,卻不慎打翻了一個賣面包小販的攤位。
“哎哎,你怎麽回事!”
小販頓時大嗓門地叫嚷起來。
街道上瞬間安靜。
所有人都順着聲音,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殘疾士兵的臉漲得通紅。
他狼狽地半坐在地上,一手撐着地面,一手似乎想要擋住無數人看過來的目光,整個人難堪得無以複加。
——我只是在戰場上受傷……
——從此就變成個怪物了嗎?
“哎哎,說你呢?你怎麽回事啊?”
賣面包的小販還在嚷嚷着:“你摔壞沒?疼不疼?有沒有撞哪?嘿,行啦,別管面包了。反正也是賣剩的,你要不嫌棄外皮髒了,拿兩個吃都行。”
殘疾士兵愣住了。
旁邊似乎想上前幫忙的戰友們也停住了腳步。
街道上的凝滞也一下子被打破了。
适才亂跑的小孩兒被父母揪着耳朵拽了過來:“誰叫你在街道上亂跑的?快道歉。”
“兄弟,沒事吧?”
“要不要去藥鋪抓點兒藥?我這就帶你過去,沒事!那藥鋪便宜,花不了幾個子兒。”
“一邊去,這兄弟受了傷,不得有人扶過去啊!你們都走開,我力氣大,我來扶他!”
“呸,我力氣難道就小嗎?”
“你倆一邊吵去,讓一讓,我來扶!”
一群人突然就這麽七嘴八舌地争了起來。
之前還在冷眼旁觀的赫菲斯怔住了。
他困惑地看着這些人,愕然發現,博蒙特國的人,似乎都不是‘放松’可以形容的了。
這是不是有點兒……
過分熱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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