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何忠面色大變,掌心握出咯吱脆響。

就知道方寸觀不是什麽好東西!世家名門統轄領地,誰不聚斂財富?他要向誰問罪,天下麽?!

怒火和恐懼一時交疊,何忠眼中露出一抹戾氣:“薛簡!你在信口胡言些什麽,之前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別以為我給你幾分薄面你就……”

“老何啊。”成旭一巴掌拍在他的脊背上,面帶笑意地道,“道長說的可是真的?”

五大世家占據領土,各自相安無事幾十年。雖然彼此之間也有摩擦侵吞、利益争奪,但多年來一致對外。這也是何忠的恐懼被暴怒壓下的緣由,此刻忽然聽到成家家主這麽問,他猛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抽回視線盯過來,目光陰寒:“你這麽問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信他?那些罪狀都是僞造誣陷,是他薛簡、是他們方寸觀蓄意捏造!老成,你別忘了——”

別忘了兩家的姻親。何忠是想這樣威脅的。

然而成旭只是垂手站立,他身後的震雷山莊弟子早已圍了上來,嚴陣以待、虎視眈眈。宴席上響起議論紛争之聲,衆人目光在他和那本簿冊之間來回挪轉。

終于有人說:“請薛道長将那份證據文書展示給在座的各位看。”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和尚,乃是北方大悲寺的傳人,法號慧癡。

此言一出,被眼下情景震驚的衆人才回過神來。

“是啊,請道長展示給我們看,才能判斷萬劍山莊的清白與否。”

“何莊主坐鎮中原這麽多年,他的人要是真做出有違同盟律法之事……恐怕他也有推卸不了的包庇之罪。”

“只是方寸觀戒殺之律天下皆知,哪怕萬劍山莊真的負罪,就這麽輕飄飄地放下了,還是有些……”

從前,衆人忌憚江世安,正是因為“魔劍”擁有攪亂風雲的實力。他的一把風雪劍,可以在左道魔門百花堂中七進七出,可以護着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孩星夜狂奔、攔路者死,世人聽聞他的劍吟,便會退避三舍。

如今,一貫寬和為善的薛簡居然破了殺戒。以他的能力,破戒所帶來的威脅感和壓迫力不亞于一把新的利刃開鋒,鋒刃之光爍爍灼目,令人膽寒。

一時間,尊敬和仰慕也跟着見風使舵,變成了懷疑和猶豫。

薛簡對其中的議論無動于衷,他低下身撿起賬簿,沒有勞煩已經吓得戰戰兢兢的山莊弟子,而是轉向慧癡僧人的方向。

才走出三五步,心亂如麻的何忠猛地拔劍抽身,不由分說地攻了過來——劍光閃爍在一剎之間,他的掌下飛劍亂如星雨,驚起堂中喜燭搖晃。

殘紅搖亂人面,交錯的光影落在劍身上、落在正中的兩人衣衫上。

薛簡不曾躲避,在劍影星雨之中擡手一按,何莊主的劍鋒便被一只玉白修長的手牢牢扣住,霎時,燭影飛光全都停下,只剩下血一樣的紅燭燈焰、映着他水一般的眼。

眼中波紋不起。

四周人盡屏息,只有江世安毫不擔憂,拊掌稱贊,輕笑道:“要是我在這裏,他絕不敢上前阻攔。薛知一,他可是小看你了。”

道長不言,何忠卻面色愈發泛紅,他眼底泛起細細的血絲,被阻攔過後渾身滿溢着一股煞氣,不退反進,內力暴漲,硬生生将武器從薛簡手中拔出,招招殺氣四溢。

“嘶。”江世安向一側躲開,避過飛襲的劍光,哪怕他已是無形之身,“不對。”

“是不對。”薛簡說,“不是正道之術。”

江世安立即道:“引他沖穴。”

薛簡的動作毫不猶豫,在劍影中輕微騰挪,方寸觀輕功絕頂,他的身法也是當世絕頂之列。眼花缭亂之中,道長的青衫如同微風掃動蒲柳,輕盈舒展,沒有一絲生澀遲滞。他假意露出破綻、令對方內力加劇暴漲,再根據兩人交手中對方的行功路線,依次引他沖擊關元、曲骨、鸠尾。

內力洶湧撞向鸠尾時,何忠的上腹猛然一痛,陡然心悸狂抖。薛簡站定擡手,單手以柔勁兒化去剛猛殺意,轉腕橫肘,撞在他懷中上腹,直擊任脈穴道。

何忠猛然被掀飛出去,噴出一口鮮血,趴在地上,渾身的內力瘋狂外洩。

“旁門左道。”薛簡收回手,“入魔了。”

江世安頗有入魔經驗,聞言想要飄上去看看,他才剛動,道長就立刻察覺,咳嗽了一聲:“不要去。”

沒立即聽到回話,他又道:“留在我身邊。”

這道不安定的游魂終于止步,遺憾地遠遠看着。

“老何啊!”成旭驚愕萬分地大呼小叫,連忙命人上前查看,又擡首看向薛道長,痛心疾首道,“道長就算跟何忠有仇,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方外之人慈悲為懷,方寸觀一貫如此宣稱,怎麽到了道長您這裏就如此殘忍?”

薛簡連看他一眼都不曾,上前擡手按住何忠的經脈,卻被萬劍山莊圍上去的弟子用力拂開,他只探得一二:“他修煉了一門邪功。”

“邪功……”吐血的何忠猛地擡首,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聽到這句話時突然面目猙獰,嘶吼道,“是至上仙術,是成仙法門!成仙法門!”

“是誰教你的。”薛簡低下身問,“是誰?”

“哈哈哈……呸!我憑什麽告訴你,你們方寸觀霸占着修仙得道之術,不與中原武林共享!要不是你有法門在身,怎麽可能小小年紀有如此道行,天才,什麽狗屁天才……”

他眼眸赤紅,神志不清,已經被逆行的內力迷亂神智。薛簡眉峰一皺,不得不對他用搜魂,還沒來得及施術,堂中驟然飛來一道寒刃,一輪飛镖從後方射入,直接從何忠背心進入、穿出身前,開了一個血洞。

血跡飛濺,沾到了薛簡的青衫。

他起身回頭望去,見到一個娉婷鮮紅的影子、一襲血色羅裙從屏風後曼妙而來,手中執着一把輕羅小扇——竟然是何忠的續弦夫人,萬劍山莊的當家主母,紅酥手趙憐兒。

事态演變到這個地步,已經有不少人派遣弟子回去禀報師門。

趙憐兒三十餘歲,眉點丹砂。她路過何忠的屍首時,袖中落下一抹淡紅手帕,飛揚着蓋到了何忠猙獰的面目上,而本人卻腳步未停,走到了慧癡僧人面前。

方才一片動亂,慧癡卻好似全然不見,正細細審看簿冊上的罪狀和證據,不時輕嘆一聲,低呼佛號。趙憐兒看了看簿冊,用羅扇遮住半張臉,道:“我常勸老何要幹幹淨淨、頂天立地地做人,沒想到他竟然指使手下人做出這樣的事,觸目驚心,令人害怕。”

趙憐兒說着拍了拍胸口,繼而轉過身,環視森*晚*整*理在場衆人:“我一個婦道人家,自然對他私底下做得這些事全然不知,仰賴薛道長揭發問罪,才讓我看清了他的面目。兩害相權取其輕,到了這個地步,也只能大義滅親,以扶正萬劍山莊上百年的基業。”

“薛道長——罪魁授首,這樣的處置,方寸觀可滿意?”

她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睛,分明語調柔弱,卻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氣。

“紅酥手趙憐兒,也稱趙夫人。”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江世安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身影,“萬劍山莊至少有一半,甚至一大半是把控在她手裏的。何忠這十年來被這個女人玩得團團轉,他做得那些惡事,難保沒有趙憐兒的推波助瀾。”

薛簡擡手掐訣行了個道禮,道:“還請趙夫人将萬劍山莊犯下的過錯整理出來,告罪于天下,補償受害百姓。”

趙憐兒彎眸道:“這是自然。”

兩人的對話就到這裏為止,江世安不舍得飄回去,拉了拉薛簡的衣袖:“不再問問了?她可不經常露面的。”

江世安的魂魄不能離開薛簡,因此薛簡回到席位上,他也被一股吸力拽了回去,一頭栽到薛簡肩膀上,力道剛剛好,懵逼不傷腦,他遲鈍了片刻,從道長泛着檀香的青衫間擡頭,貼在他身上沒下來,道:“她有三個養子,都是何忠的徒弟。無論趙憐兒扶持誰上位,萬劍山莊始終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而且還不必背負罪名,依舊可以打着別人的幌子繼續作惡,難以清除。此人豢養了一批紅衣刀客,名為‘洗紅棠’,以紅海棠花為标記……”

他說話時,微寒的冷風刮在薛簡的耳廓邊。薛簡渾身僵硬,這才意識到江世安似乎、可能、大概……挂在他身上。

魂魄本人對此毫無所覺,說了下去:“那是一批刺客,‘洗紅棠’專門為趙夫人做髒活兒,凡有優質弟子,常常滅人父母、殺人恩師,來搶奪年少天才,訓練成她新的鷹爪臂膀。”

江世安多年追查,經過幾方辨認,才确定無極門慘案的手法與這批刀客的手法十分相似,趙夫人也是他急于調查的人選之一。

他說了半天,沒有聽到薛簡出聲,擡眼一看,面前一片冷白的脖頸間透出緋紅,道長低着頭,連呼吸聲都好像聽不見了。

江世安飄起來,湊過去從下往上看他:“薛知一?”

安靜半晌後,薛簡說:“我在聽。”

他坐直身軀,掌心捂住燙紅一片的耳根和頸項,閉了閉眼,低聲道:“我在聽,你說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