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室內變得極其靜默。

師爺長嘆一口氣,手指攥緊拂塵,既是痛心,又是怒火難息:“我看你不僅要修身養性,還該關回問心堂裏受刑,清知、清知!”

門外守着的一個道人轉進來:“弟子在。”

“把你師兄帶到問心堂關起來,在我說放出來之前,不許其他人求情!”

觀主罕見地動了大氣,讓門外的道人心下一驚,求情的話堵在嘴邊。清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師兄,又看了看師爺,只得道:“問心堂裏受刑出來的人,十有八.九會在眼睛上落下病根兒……”

“你師兄不在乎。”廣虔道人道,“他拿自己的命不當命,拿太平山的規矩也不當規矩,連我素日的告誡也全都忘了個幹淨!凡我輩修道之人,以道術蒙蔽天機、篡改生死,已是有罪。何況搜魂奪魄,一個不慎,對方輕則癡傻,重則當場猝死。改命竊運大損陰德,其中的利害你師兄不是不知道,他卻一意孤行,全然沒有該有的憫世之心了。”

他嘴上是跟清知說,話裏全是罵薛簡的話,頓了頓,氣息平複,又緩緩說:“紅衣娘娘教的聖壇豈是你能輕易來去的地方?!那是北方占據三州四縣的左道大派,就算是他。”

觀主擡手指了指江世安,很快收回,“就算是能勝你一籌的人,闖了這樣心狠手辣的大派也是逃命出來的。趁早把你關起來,省得你去送死,讓我和你二師爺白養一遭。”

清知不能看到江世安,但世上勝過師兄一籌的,也就只有已故的魔劍。他疑心地左右看看,旋即小聲道:“師兄從小固執,弟子們都是知道的,但薛師兄的品行一貫地無可挑剔,只這一次錯……”

“我的話你們都不聽了麽?”廣虔道人說。

清知不敢再求情,只好點頭走過來。薛簡也不想為難他,于是再次行禮,起身跟他出去。

他走了,就算江世安開口分辯,也說不了兩句話,就被一股吸力拉扯出去,再次撞到了薛簡。

薛簡早有預備,伸手扶穩他,下意識道:“小心。”

江世安說:“……我又不會摔疼,不會痛的。倒是你……”

清知以為師兄這話是跟自己說,從旁接道:“天是黑了,可還不到看不清路的時候。師兄分明還像從前那樣關懷衆人,真不知道觀主發了什麽怒,說的是什麽意思。邪派聖壇那種地方,衆人避之不及,誰還去闖呢?”

清知是二師爺的嫡傳徒孫,排名比薛簡要低,今年不過二十二歲而已。他話中旁敲側擊,想要知道薛師兄受罰究竟是怎一回事兒。

薛簡守口如瓶,當做沒有聽懂:“我違反了戒律,理應受罰。”

清知搖頭道:“問心堂聽着好,可實在不是什麽好地方。那裏面漆黑一片,沒有窗,連日月黑白都分不清。一直是用來關押送上山來的惡徒,那些人受到懲罰後,不是瞎了眼睛,就是成了瘋子。”

薛簡還沒說什麽,江世安就已經受不了了,他用手抓住薛簡的袖子,想了想,又用力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沒事,你別怕,有我呢。他們瘋了是因為一個人待着孤零零的,我陪你說話。”

薛簡的手指被握得猛然一僵,他的腳步都跟着頓了頓,掌心沁出一點溫熱的汗。耳畔全都是江世安說話的微風,冷冷地透過肌膚。

他分明抱過他,撫摸過他,卻還喉間一緊,心跳迅速地不穩了:“你平常也這麽跟人說話嗎?”

江世安:“……啊?這話怎麽了嗎?”

清知在前面走了數步,才發覺師兄突然停下。他轉身看過來,憂心忡忡地望着他:“薛師兄……”

“沒事。”薛簡擡步跟上,“你奉命押送監督我前去,我不會讓你為難。”

他的手被江世安握住了。這種并不越界的接觸因為是對方主動而令人思緒大亂,舉足無措。僅僅是在師弟的面前跟一道別人看不見的幽魂牽住了手,帶來的感觸卻不亞于在熟人面前偷.情竊歡,薛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只能同樣回握住,幾次三番地回想、确認,全身的血流都仿佛沖到腦子裏去了。

江世安這邊全然不同。

他什麽也沒有多想,一邊握着對方的手,一邊低聲安慰道長:“你別害怕。廣虔道人待你很好,他一定沒多久就讓你出來的。要是實在不行,你交給我,問心堂是什麽破房子破地兒,我打穿了完事兒……”

話音未落,兩人已經走到問心堂跟前。江世安擡頭一看,自己把後面的話咽下去了。

這能叫堂?

這不就是一座鐵壁牢獄?

他一時怔住,說:“……道長。”

薛簡低聲道:“別害怕。你可以飄出去的。”

江世安輕輕嘆氣,無奈道:“我是不會怕的,行走江湖,難道還怕黑?道長,我是擔心你啊。”

薛簡撫摸了一下他的手指,腦海中的熱度漸漸安定下來,他不僅不傷心,反而微微一笑,跟身側的師弟道:“清知,我将一個孩子帶回了觀中,名叫羅辰。這些沒有父母親人的孩子都是你分配照顧,還請師弟多多關照他,別讓他受人欺負。”

清知開口道:“孩子們都在慈幼堂念書,過了晌午便掃地做點活兒。我會看着點他,讓他跟大吉小吉他們一起做早課、念書,不至于太失群。”

薛簡鄭重地謝了他。

……

就如同清知所說的那樣。

這座“問心堂”漆黑一片,四周是鋼鐵澆築,周遭無窗,十分寒冷。

入了夜之後,這份寒冷從牆壁上透出來,一直滲進骨子裏。江世安才在裏面待了片刻,就被關得脊背生寒,按照自己的感應挪向薛簡身邊。

這裏太黑了,就是當鬼也看不清。江世安只能憑着兩人的聯系、以及模糊的感知,伸手摸索着拉住薛簡的衣袖,又摸了摸,握住他的手。

道長的手已經跟着拔得冰涼。

江世安心中很不自在,習武之人體溫失衡,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薛簡在舊陵園受的傷還沒有好利索,他這樣倔強地絕不回頭的尋覓真相和因果,江世安覺得自己無功受祿、早已生出愧疚之情。

“薛知一。”他叫道長的字,“別去那裏了。我人都死了,能在你身邊繼續見天地萬物、見到生前的人和事,已是萬幸。紅衣娘娘教為北方邪道之首,廣虔道人是為你着想。”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奉命緝拿你多年,也有人像你這樣勸我,說這條路總是讓我傷痕累累,勸我算了。”

江世安明白他的意思。從兩人相見的第一天,他就在薛簡身側勸告過他,請他回頭。可道長心中早已忘了什麽叫“罷了”,他的骨子裏沉澱着一種令人膽寒恐懼的至極純粹,裝着一件事就一定會做到最後,薛知一……這名字實在沒有取錯。

江世安素日的伶牙俐齒全然失效,他握着道長冰冷的手,以防他真的怕黑,從腦子裏搜羅了一筐闖蕩江湖的笑話。

薛簡默默聽着。

一日過去,江世安模糊了對時間的感知。

他不想回劍中,蜷縮着靠在薛簡身側,閉上眼,廢話全說幹淨了,這時候只是時不時地問他:“……聖香的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的心緒本就大起大落,恨不能血洗仇敵全族上下,有印象才屬反常。”薛簡的聲音有些低啞,“這不能全然怪你。”

“總也逃脫不了一個劊子手的身份。”江世安垂首輕笑,很看得開,“這些年我已經殺盡了一批仇家,幾乎斬草除根,連世家的嫡傳弟子都死在我手中不少。但這些滾滾人頭卻也一樣是被持着的刀、被裹挾的劊子手。”

“我會幫你找到持刀之人。”薛簡說,“那個擺布趙憐兒的‘老神仙’來歷不明,十分可疑。紅衣教如果沒有當年的線索,還能去找洗紅棠的殘部,就算還找不到,我可以踏遍天下、求訪各派……”

“薛知一。”江世安嘆道,“幹嘛呀你,說得像要為我豁出去一生一世似的。”

薛簡沉默了幾息,伸過去覆蓋住他的手背,想要保持安心般攥緊。

又兩日過去。

方寸觀弟子都有過“辟谷”的修行,雖然不能全然斷絕飲食,但兩三天倒不會餓死人。

難熬的并非饑餓寒冷,而是開始混亂的五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薛簡逐漸産生了耳鳴、幻聽,以及一些殘酷的夢境和無法醒來的幻覺。

江世安寸步不離地守着他,漫漫長夜,他也一樣與薛簡相同度過。直到第三日晚,薛簡體內運轉的內力忽然一滞,他氣息錯亂,五感頓失,從唇間吐出一口血。

是體內未清的餘毒。

五行書院的溫無求!江世安在心中狠狠記他一筆,摸向道長的脈,對方不再打坐,咬唇擦拭過嘴角,聲音已經啞得聽不出本音:“……文吉。”

“我在的。”江世安應答,語氣中難免焦急,“觀主能看見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去找他。”

就在他要穿牆而過時,薛簡猛然扣住他的手,用力地将他抱住,吐出幾個字:“不。別走。”

江世安說:“現下的情形……”

“別離開我。”他嘶啞地重複,陷入了一種過度承受壓力、而倍感折磨的失控态,他沒有邏輯沒有理由地重複了好幾句,內容只有“不要離開”,薛簡死死地抱着他,懷抱比這座鐵壁牢籠更為緊實、更讓人喘不過氣,他的雙手圈住江世安的腰,劍客狹窄的腰身被一把攏入懷中,在不能視的黑暗中受到無法自控的撫摸和轄制。

江世安光顧着不是滋味兒,一點兒其他念頭也沒想起來,只忙着安撫對方的情緒:“好好,我不去了。薛知一,你現在重新運功修養,壓制餘毒,保持清明。”

薛簡抵着他的肩膀搖頭。他不能保持清明,在幾次出現江世安身死那一刻的幻覺後,腦海中最後的冷靜也悉數潰敗。他魔怔地反複觸碰江世安的後頸,勾住他墨黑的長發,指尖有些發顫,像是撫摸什麽珍貴又易碎的寶物。

“薛簡?”江世安覺得對方的精神狀況比身體還更奇怪。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耳畔的人輕輕咬破血肉的聲音。江世安想起他咬破手指畫符的事,不等他回想清楚,耳根突然傳來一陣可怖的灼熱。

那是薛簡的舌尖血落在他身上的熱度。

好燙……他的血液,怎麽會燙到如此地步。

江世安猝不及防,腦海中混沌一片,發出一聲含糊地悶哼。随後,他的身體居然顯形凝實了,除了沒有人的體溫之外,幾乎與人的身軀毫無差別。

薛簡攥住他的肩膀,手背的青筋一根根凸出來,骨骼繃緊凸起。江世安不會感覺到疼,卻能感覺到他窒息的、掙紮的粗喘,道長的下唇沾上了鮮紅的血跡,點在唇珠上,他低頭咬了江世安,齒印兇狠地刻進他的身軀——

江世安不覺得疼,他暫時凝實的身體也沒有記錄這樣的噬咬。薛簡狂躁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撕開黑衣的領口,用指腹去摸,上面果然沒有留下半點兒痕跡。

“……我不是活人嘛。”江世安被他咬了一口,第一反應卻是安撫對方,“你這是什麽術法?會不會傷到自己。”

薛簡不答,他在江世安的肩膀上摸不出痕跡,焦慮和苦痛在一瞬間奪走了他的意志。就在他搖搖欲墜的時候,驀然間想起方才江世安被他的血觸碰到時、身軀被燙到的微抖。

江世安聽到他拿起風雪劍的聲音,然後極快地一聲切開肌膚的微響。

“薛簡?!”

可怕的預感攀升到了頂峰。

薛簡的唇沾着血,他捧住江世安的臉,蹭了蹭對方冰冷的面頰,然後含.住他的耳垂舔了舔。

極端的滾燙通徹靈魂。

江世安完全失語,他的腦海中空白一片,這種無法承受的焦熱扼住他的咽喉,讓一個死過一次的魂魄品嘗到頭皮發麻的興奮和恐懼。他幾乎是立刻、完全沒辦法考慮後果地反抗對方,但卻又被死死地按住。

薛簡唇邊的血跡滴到了他的臉上,他說:“文吉……你還活着。”

江世安聽到了這句癡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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