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登秋水(上)
登秋水(上)
陶陽是臨江府的治所,史稱“舟車孔道,四達之地”,水陸交通之便利,造就了吳商蜀賈雲集的盛景。山清水秀,人文荟萃,引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揮毫潑墨。
那座鼎鼎大名的秋水樓伫立在臨江之畔,用完整麻石雕刻的豎額上的“秋水”二字,相傳系蘇東坡所書。
彼時的秋水樓還叫“陶陽樓”,蘇學士喝下二兩桂花酒,指着窗外被夕陽染紅的滔滔江水,說:“我看此處頗有‘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意境,不如便更名‘秋水樓’吧!”
店家仰慕蘇學士才華已久,喊來小二奉上筆墨,只見蘇學士趁醉揮筆寫下曠達率意的“秋水”二字。秋水樓因此得名,歷經朝代更疊,巍然不動。
林思齊并非頭一回來到陶陽城,兒時他與母親送父親赴京上任,就是在陶陽的渡口分別的。林禦史向來節儉,卻在這一日帶他們在秋水樓用飯。林思齊那時年歲尚小,對于十年前的舊事,無論是熱鬧的渡口還是秋水樓飯菜的味道,只餘了朦胧如霧的淺薄印象。
走出考場之後,他才重新打量起這座城,這幾日的院試讓臨江府的考生皆聚于此,本就商旅雲集的城內更是熱鬧幾分。從考場出來的書生摩肩擦踵,在寬敞的大路上又因去處的不同逐漸散開。
在擁擠的人流裏秋日的絲絲涼意也依然明顯,短短一段路程就足以遍覽人生百态。旁的考生有家裏派婢女小厮來伺候的,連筆墨也不用自己提,也有兩鬓斑白的考生抱着書箱在石拱橋邊涕泗橫流,因打擾民婦浣衣被呵斥的。窮達之別,貴賤之分,向來讓人唏噓不已。
他想到前些日子結交的齊筠,心中不禁湧出一陣複雜滋味。
林思齊不擅長拒絕他人,秋水樓的重陽之約是齊筠出于一片赤誠,只是他早晚會意識到門第之別,這段萍水相逢的友誼只有無疾而終的下場。母親已經病逝,他早晚應該習慣孤身一人。
“哎喲!小郎君,你想什麽呢?走路怎麽不看路?”一個身穿道袍的老頭被神游天外的林思齊撞歪了手持的拂塵。
林思齊回過神來向老道致歉,這老道看上去年過半百,高高瘦瘦,一身衣袍陳舊不堪,手裏的拂塵稀稀疏疏,不像什麽得道高人,倒像是廟會擺地攤故弄玄虛的。
“我沒事,只是你下次別在走路的時候想入非非了,還好今天碰上我這麽好說話的,不然非得訛你不可。”
老道一甩拂塵,唠唠叨叨說了許多,他狀若不經意地掃過林思齊的臉龐,突然瞪大了眼睛:“咦?你這小子怎麽回事?”
“老人家,我臉上怎麽了?”林思齊皺眉,被他奇怪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那老道一把抓過林思齊的左手,仔細觀察他的掌心。
老道一邊眉頭緊鎖,一邊啧啧稱奇,擡起頭對林思齊說:“你本不該活到這個時候的。”
“什麽?”林思齊錯愕發問,他不是覺得陌生人疑似詛咒的言語冒犯到自己,而是感覺整件事情透露着說不出的古怪。
“你有早夭之相,注定六親無靠,骨肉無依,凍餒而死。”老道人壓低聲音,壓迫感十足,“可是現在你壽數莫名延長數倍,還有位極人臣,貴不可言的命格……你到底幹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幹。”林思齊一頭霧水,他甚至忍俊不禁,“老人家,你想我要是有逆天改命的本事,怎麽會還在這裏之乎者也?早就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了。”
“說了你也不信。”老道長嘆一聲,掐指蔔算,“年輕人,我們以後還會再見的。”
林思齊無奈地搖了搖頭,只當自己遇到了瘋子怪人,轉身便走。
待他走出數十步,那老道還在原地喃喃自語:“更奇的是還多了條隐隐約約的姻緣線……”
他回到投宿的寺廟,正好看見十七八歲的小僧在齋堂門口敲梆。今日還留在寺廟用膳的書生極少,大多數都出去與關系好的朋友松快松快,還在寺中用齋飯的人不是囊中羞澀,就是為人孤僻。
林思齊今日用腦過度,早覺腹中空空。今日晚齋的菜色是炒素三絲、香椿豆腐、四喜素齋,他對于食物并無好惡,多年的貧苦生活讓他覺得吃飽穿暖就是幸事。
他一頭青絲坐在已經剃度的僧侶中顯得有些突兀,直到另一個書生打扮的少年端着齋飯在他身邊坐下。林思齊偏頭看他,發現來人是之前互通過姓名的吳景明,他一身帶暗紋的水藍直裰,烏黑的長發被網巾束齊。
食不言,寝不語。齋堂中用飯的衆人沒有言語,只有細微的咀嚼聲,連筷子碰到碗的聲音都罕見。吳景明朝他友善一笑,便低頭吃起自己的飯菜來。
林思齊疑惑向來交友廣泛的吳景明為何還在寺中用飯,猜想他應該是有事要找自己。這位吳公子看上去不曾穿金戴銀,待人接物也并不趾高氣揚,實際上卻是戶部尚書吳頤家的公子。
吳頤是臨江府陶陽人,今年新提的戶部尚書。他少時素有才名,二十出頭就金榜題名,四十不惑就平步青雲,做了一部尚書,可謂是前途無量。
他為了磨砺兒子,讓吳景明回到老家備考,以吳景明的才學,本來早兩年他就該參加院試、乃至鄉試,他卻以讀書應該腳踏實地為由,拘了兒子兩年,意在希望兒子能了卻自己未達成三元及第的遺憾。
吳尚書與林禦史并無特別的交情,所以林思齊對吳景明的親近感到不解。月上中天之際,吳景明果然來了。他帶着一壺清茶,還有兩個陶陽窯制的天青色茶杯。
“夜間來訪,希望沒有打擾到林兄。”吳景明輕輕将茶具擺在木案上,一派謙和客氣。
“談不上打擾。”林思齊坐在案前,“不知吳兄前來所謂何事?”
“也無什麽要緊事。”吳景明溫和一笑,提起瓷壺斟茶兩杯,将來意娓娓道來,“想必林兄會在寺中待至放榜之日,這段時間與林兄探讨經義,我深感林兄學問紮實,見解深刻。此次我在秋水樓辦的重陽雅集,想特地邀請林兄。”
他一席話說來禮數周至,言辭文雅,絲毫沒有尚書之子的架子,是書香門第教養出的好孩子,頗有聖賢所言的君子之風。
林思齊還未給出回應,吳景明不疾不徐補充:“這次雅集是我出資舉辦,各位學子來陶陽赴試,理應讓我盡地主之誼。”
這是怕林思齊因囊中羞澀,不願意去秋水樓赴會。林思齊不由得為這份含蓄的體貼心頭一暖。
“承蒙吳兄盛情相邀,可惜我已經有約在先,不能與諸位一起賞景論詩了。”林思齊的語氣飽含歉意。
吳景明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也未露出任何氣惱或不悅的神色,只是微微點頭,與林思齊閑聊起來。待到喝完一盞茶,吳景明從袖中摸出一方玉石小印,遞給林思齊。
“以林兄的才華,我們還會在臨昌城再見的。”吳景明語氣中透露着篤定,仿佛已經看到那一日似的,“這是我的私印,到時候林兄可以憑此來府上投宿,不必再去擠臨昌城寺廟中的禪房了。禪房畢竟舉子衆多,不是個能安靜溫書的地方,我家中的客房專門備一間給你。”
“多謝吳兄,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林思齊雙手接過那方玉石小印,玉質觸手溫潤,上方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白兔,印文是篆體的“吳”字。
吳景明看他端詳那只白兔,臉上有些羞赧,笑着和他解釋:“林兄見笑了,這印把子的确有些不太正經。我屬兔,所以雕了只兔子,這是十五歲生辰那年家中找人定做的,也是第一次拿出來給人做信物。”
“我草字春和,雖未加冠,家父已經提前取了字,林兄下次稱字就好。不知道林兄可有取字?稱兄太過生疏了。”
“春和景明,波瀾不驚。真是意如其人。”林思齊點頭,念出《岳陽樓記》的那一句,随後微微嘆氣,“我早失怙恃,也沒有親近的師長,是以還未有字。”
吳景明臉上的笑容霎時暗下來,他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觸及林思齊的傷心事,小心翼翼地出言安慰:“林兄以後定會苦盡甘來,說不定等來日走上金銮殿,聖上親自起一個呢。”
“我都沒把握上金殿,春和對我比我對自己還有信心。只希望以後能遇到投緣的師長,為我取字也是極好的。”林思齊早已接受了少孤的事實,當然不會因此動怒,他親親熱熱改口叫了吳景明的字,讓吳景明松了一口氣。
“夜色已深,我便不再叨擾了,但願與君臨昌再會。”吳景明收拾好茶具,行禮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