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從前慢
從前慢
齊筠最後還是把那袋幹蟾還給了齊虹,他們在林思齊挑水回來的時候又裝出一副兄友弟恭、和和氣氣的模樣。
齊虹很給面子地飲下林思齊遞來的溪水,用力拍了拍齊筠的肩膀,努力扮哥哥:“堂弟,這位公子就是你的恩……”
齊筠面帶微笑,斂在衣袖中的手指掐決,用靈力将齊虹腰間錦囊裏的幹蟾攪成了碎片,齊虹表情倏然變得僵硬,他連忙改口:“嗯……你的朋友。”
“堂兄,這是我的好友林思齊,這次院試考了第一,是不是很厲害?”齊筠反握住齊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大有他說不厲害就要給他點顏色看的意思,齊虹只好配合着說:“厲害,太厲害了,堂弟就應該多交這樣的朋友,不要再交不正經的狐朋狗友了。”
“這位是我的堂兄齊虹,他是來附近收幹蟾的,不熟藥理,讓阿樂見笑了。”齊筠臉上的笑意漸深,他話音未落,齊虹腰間的錦囊突然落在了地上。
“在下姓林,名思齊,是阿筠的朋友。”林思齊為齊虹撿起落在地上的錦囊,“齊公子的藥材不要丢了,幹蟾可不算便宜。”
趁林思齊彎腰撿錦囊的時候,齊虹挑釁似的望了齊筠一眼,看吧,你把我的錦囊弄掉了,還不是要你的恩公幫我撿。
齊筠沒有開口說話,暗中給齊虹傳音:“我看你今年都不想再吃零嘴了,回頭我就吩咐下去,說我們不再做幹蟾的生意。”
齊虹這才收斂,連忙給林思齊道謝:“多謝林公子,你們好好玩,愛玩多久玩多久,我有事不便久留,先行一步。”
“齊公子不留下吃頓便飯嗎?雖然沒有什麽好菜色,但也是一片心意。”林思齊略有疑惑,也不好問他為什麽急着走。
“沒事,我堂兄就是來看看我,他本來就沒打算久留,再說了,我們家只有兩副碗筷吧。”齊筠替齊虹打圓場,說“我們家”的時候絲毫不臉紅。
齊虹實在擔心齊筠真把所有和蟾蜍有關的藥材都從藥鋪的采購單子上劃掉,将水瓢還給林思齊就一溜煙跑了。
“也好,齊公子想必也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的,我讓你一個人吃粗茶淡飯已經夠過意不去了。”林思齊收好水瓢,将裝滿溪水的木桶提回屋裏,“你不用再弄了,洗洗手準備吃飯,我去燒菜。”
齊筠跟在他身後走到竈邊,看着案板上的河魚和豆腐塊,滿眼期待:“要我幫忙做什麽嗎?”
“不用了,你在外面曬曬太陽,随便走走就行。”林思齊動作娴熟地将早上釣來的河魚開膛破肚,“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你是客人,不用再做什麽。”
齊筠笑道:“聖人說‘君子遠庖廚’,阿樂卻沒有半分抵觸之意。”
林思齊頭也未擡,将河魚收拾好後,從木桶裏舀了四五瓢溪水放進鍋裏,又蹲在竈前用松明點火:“聖人也說‘治大國若烹小鮮’,燒火做飯中也有大道理,天下人誰不要吃飯?這沒有什麽可恥的。”
“這就是我和阿樂合得來的地方,你和那些迂腐書生一點都不像。”
齊筠在門外懶洋洋地曬了半個時辰太陽,秋日的陽光不像夏季那般灼人,要不是因為阿樂他不能随便現出原型,他簡直想找塊被曬燙的石頭趴一會兒。
在他長達千年的生命裏少有這樣悠閑惬意的時刻。未生靈智的幼蛇為了在林間活下去,每日耗盡氣力,初生靈智之時忙着想方設法化形。
和齊虹一起在雲夢澤接受何仙姑教養的日子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是每天都要學許多東西。他又是何仙姑座下首徒,齊虹和來訪客人帶來的小孩打架了他要管,沈碧華剛來雲夢澤吃不下東西他要管,年紀尚小的弟子入世歷練遇到危險也要他來救。
齊筠與林思齊在一起經常會有別樣的感覺,仿佛日子都慢了下來,客船之外的水波江風,每日三餐的一粥一飯,皆可細細品味,連窗棂上爬的螞蚱都覺得意趣橫生。
師長親友無不認為齊筠是“最像人的那一個”,可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凡人,直到多年以後,和林思齊重登秋水樓,他才明白這種感覺叫“過日子”。
林思齊說菜色簡單,就是真的簡單,他本就囊中羞澀,雖說這回因為院試名次得了本地鄉紳的資助,也依然不算寬裕。
木桌上擺着一缽鮮香撲鼻的河魚豆腐湯,湯汁呈濃郁的乳白色,另有一碟綠中帶紅的清炒苋菜,一碗撒了蔥花的金黃蒸蛋羹。
“好吃。”齊筠未表現出絲毫不适,對手裏粗陋的竹筷陶碗習慣得很,林思齊見他神色如常,也放下心來。
用過晝飯,他們一起去溪邊清洗碗筷,回頭又将沒做完的竹門拼好,給窗戶糊上新的窗紙。
忙活一天之後,林思齊又怕齊筠睡不慣,抱出壓箱底的冬被拿來做墊鋪,他本想自己打地鋪讓齊筠睡床,齊筠當然不肯。
“你若是執意要睡地,那我也睡地,從今往後我和你一起的時候都睡地。”齊筠态度強硬,用手推着林思齊的後背,讓他坐在剛剛鋪好的床上。
“好好好,都聽你的。”林思齊只好半推半就,睡在床靠牆的內側。
“有時候……我會有點害怕。”林思齊轉過身望向齊筠,他在燭火下雙唇緊繃,神情有幾分淡淡的郁色。
“害怕什麽?害怕其實我是妖怪,接近你是想吃了你?”齊筠替他扯好被子,側過身與他對視,深邃的雙眼滿含笑意。
“我害怕你突然不見了……”林思齊忽略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話,握住齊筠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怕你其實是我臆想出來的人物,其實并不存在……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他驚訝地發問,握住齊筠的手塞入被子裏,林思齊的手掌很溫暖,讓齊筠想起為自己壓制惡骨,摸過自己後頸的呂祖。
“我身體不好,現在入秋了,就容易手腳冰涼。”齊筠感受着傳來的溫度,随口編造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理由。
“那你以後天冷要多穿點衣服,今年的冬服裁了未?你常穿的那件外衫太薄了,好看是好看的,天一冷就不夠穿。”
齊筠沒有出言反駁,心說那件是我一千年褪皮制成的法衣,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冷熱無懼。
林思齊絮絮叨叨在燈下與他敘話,用自己瘦削的小腿去貼齊筠冰涼的腳背:“我幫你捂一捂。”
“不好,我的腳太涼了,你還是離我遠點。”碰觸到對方溫熱肌膚的那刻,齊筠立刻往外側縮了縮,“萬一把你凍病了怎麽辦?”
“那我去地上睡。”林思齊沒有反駁,他只是起身,作勢要下床。
“好一招以退為進,你還學會反過來威脅我了。”齊筠無奈地将他拽回被窩,主動将雙腳貼上他的小腿,“你別半夜被凍得反悔。”
“不會的。”林思齊甚至沒有因為他冰涼的雙腳而瑟縮一下,他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齊筠冰涼的身體,“怎麽這麽涼,你家明明不差錢,沒找名醫為你把把脈?”
“自然是藥石無醫。”齊筠湊到他頸窩,輕輕蹭了蹭,他說這話的時候垂着眼睛,纖長睫羽配上那張秀美的臉龐,頗有我見猶憐的意思。
林思齊心中突然生出一陣愛憐之情,用手一下一下撫過齊筠的後背,就如母親生前安慰噩夢驚醒的自己。
近在咫尺的距離讓他更清楚地聞到齊筠身上的香味,他忽然反應過來,那是竹林裏的味道。
齊筠用法術熄滅燈火的時候,林思齊已然睡熟了,一路舟車勞頓,加上白天的辛苦,讓他疲憊不堪。他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就要經受人世的凄風苦雨。
濃酽的黑夜也不妨礙齊筠的眼睛,他在黑暗中用目光描摹林思齊的輪廓。
他長相清秀,更像溫柔娴靜的母親,不像那位性情耿介倔強的林禦史。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多年貧困生活實在有些瘦弱,世家出身的吳景明與他年齡相仿,身材卻比他高大。
得想辦法讓他多吃一點,齊筠心想,這副瘦弱身材,別真因為抱着他凍病了。
這麽個妙人,怎麽不和齊虹、沈碧華一樣給他在雲夢澤做弟弟呢?不敢想象若林思齊是何仙姑的弟子,他這個做哥哥的會有多疼他。
齊筠覺得自己糟糕的運氣似乎變好了,也許是之前渡劫失敗太過悲慘,老天開眼了,給他這麽好的情劫。
林思齊也算“一劫”?勉強算是吧,因為他太好了,齊筠有點不舍得跨過這個坎。
可齊筠終究是要飛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