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變故生
變故生
臨昌城外的山洞之內,一位服飾怪異、衣不蔽體的年輕男子斜斜靠在石椅之上。
他雙目緊閉,面部線條淩厲如刀,隐隐透着陰狠的氣勢,一條長如矛、寬若拳的紫黑色蠍尾,從他身後延伸而上,末端的尾針閃爍着危險的寒芒。
烏蠍面前的石桌擺滿了各色山珍海味,另有兩個空空如也的酒杯,卻沒有配套的酒壺。石桌的層層臺階之下,排排站禮着效忠于他的各類小妖,周身環繞着濃郁的黑色煞氣——每一個的手上都有人命。
“老大這是在等什麽人啊,怎麽把小的們都叫過來了。”一只低頭侍立的小妖用手肘輕輕捅了一下身側的同伴,低聲詢問。
“你懂什麽?老大在等金翅大鵬王共商大事。”另一只小妖與他都是十來歲的人形模樣,狠狠瞪了他一眼,“別惹老大生氣,不然有你好看的。”
“讓蠍弟久等,大哥自罰一杯。”一只滿身金光燦燦的鵬鳥飛進山洞,搖身一變,化做一個裸露上身,下着白綢褲的青年男子。他長相高鼻深目,望之不似漢人,精壯上身挂滿了金銀、寶石打造的異域珠寶。
“怎麽杯中無酒?”他坐在烏蠍身側,疑惑地拿起酒杯。
“當然要用最好的酒招待大哥。”烏蠍睜開雙目,露出兩孔黑紫的瞳仁,他遙遙向臺下伸手,五指一抓,“我最讨厭随便說話的。”
那只方才開口說話的小妖發出一聲尖銳慘叫,現出巴掌大的蠍子原身,飛進烏蠍掌心。只見烏蠍接過鵬王手中的空杯,合掌一捏,暗紅的蠍血順着潔白的杯壁緩緩流下。
“已生靈智的蠍妖之血,想必大哥一定會喜歡。”他将注滿血水的酒杯還給鵬王,故作甜膩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鵬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他放下喝空的酒杯,哈哈大笑:“好酒!好酒!我已許多年未喝過蠍血了,不知道蠍弟要我為你做什麽?”
“我那死對頭修竹君齊筠,正在臨昌了因果,離飛升不遠了。而我嘛,不想讓他飛升。”烏蠍丢開手掌裏幹癟的幼蠍屍體,“所以我不僅飲下了惡龍戚燭的血,還抽了他的龍筋。”
“哦,還請了這個小客人。”烏蠍用舌頭舔淨掌心粘染的同類血跡,随即一拍手掌,“醒了沒?這位小林公子?”
站在正中祭臺上的小妖擡起一桶涼水,潑在昏迷已久的林思齊身上。林思齊被五花大綁在粗大的石柱上,因嗆水重重咳嗽兩聲,逐漸轉醒。
他靈臺昏沉,只覺項上人頭有千鈞重,心想是否因秋闱分到了露天的號房将自己凍病了,總不能是考前吃秋娘親手做的定勝糕吃壞了。齊筠還在宴江樓等他赴約,可不能再耽誤了。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阿筠呢?”林思齊迷迷糊糊地問,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綁在石柱上,手腳動彈不得。
一衆不似活人的妖魔鬼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野狗盯着屠戶架子上肥美的肉,只有椅子上那□□上身的異邦男子還有個人樣。
“我這是在做夢?諸位又是……?”林思齊用力以指甲刺了一下掌心,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我一個窮秀才,你們綁我做什麽?”
“窮秀才?我施展望氣之術,你的命格貴不可言。”鵬王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對烏蠍說,“雖然不知道你要做什麽,但是最好不要害他性命,大貴之人受天道庇佑,你會遭天譴。”
“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不過是請他和修竹君來做客。”烏蠍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對林思齊說,“阿筠?你倒是叫得親近,他是怎麽報恩的?在床上伺候你麽?蛇妖和書生,他不會要效仿白素貞,再為你生個狀元兒子吧?”
“什麽蛇妖?”林思齊一頭霧水,“我和阿筠不是你說的那種關系。”
“十三年前,你在青竹山救了一條竹葉青,你不記得了?”烏蠍走下石階,步伐詭異,轉瞬來到林思齊面前,他比林思齊整整高出一個頭,極具壓迫感地捏住林思齊的下颚,“不如我把你做成人彘,讓你安安靜靜地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不是有這麽回事?”
“你說阿筠就是那條竹葉青?”林思齊心下大駭,被涼水潑過的臉龐更加慘白,他喃喃自語,“不可能,不會的,他不會騙我的……”
“他連真身都不肯告訴你,虧你還将他當做好友,事事都想到他。”烏蠍松手,漆黑的指甲輕輕劃過林思齊的臉頰,“你一片真心,他一片假意,看來自诩正道的妖物,也不過如此。”
林思齊眼神微黯,不再言語。
齊筠飛進山洞,看見的正是這副景象。臉色慘白的林思齊被綁在石柱上,烏蠍站在他面前,可怖的蠍尾繞在他脆弱的脖頸。
“烏蠍,你放開他!”
齊筠祭出青霜劍,足尖一點,掠過底下的衆妖,飛身踏上祭臺,散發着陣陣寒意的劍刃,抵在烏蠍的頸間。
此刻他已不再是林思齊那副熟悉的少年模樣,林思齊每逢他來陶陽尋自己,總要與他比一比身長,齊筠長一寸,林思齊也長一寸,原來世上并沒有這樣巧的事情,這是齊筠故意營造的假象而已。
看來烏蠍說的話确實是真的。林思齊一陣苦澀,只覺得喉頭發緊,不想再看那容貌昳麗、與烏蠍身高相仿的青年。
齊筠騙他騙得好苦,說小厮落水重病要他陪着在秋水樓吃飯,自己打小身體不好手腳冰涼,非要和他一起睡,家住汀州府琅玕山莊,拉着他的手去拜見父母,一路送別送到官道上。
全是假的。
秋水樓上,林思齊問他對自己有沒有所求,齊筠告訴他沒有。他以為尋到了此生知己,齊筠只當他是飛升路上的一關,費盡心思,另有圖謀。
若是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麽,只要你告訴我,我都會去做,又何苦大費周章,以朋友之名騙我。
“阿樂,你怎麽樣?”齊筠見林思齊臉色不好,關切地追問,林思齊卻并沒有理他,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他自知理虧,不敢多問,只一心對付烏蠍。
“烏蠍,你為什麽要抓他?我們有仇是我們的事情,不要牽扯到無辜之人。”齊筠加重了握劍的力度,青霜的劍刃嵌入烏蠍的脖頸,留下一串黑色的血珠,“你要是放了他,将他原原本本送回去,我還能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你對我既往不咎?可是我對你做不到。”烏蠍用尾巴将青霜劍重重蕩開,發出一聲金屬相錯的脆響,“你要是想他平安無事,就乖乖束手就擒。”
“他有氣運在身,你若害他性命,會遭天譴。”齊筠冷笑一聲,“你三百年前被我打出來的內傷養好了?要不要我再打一次?”
“我可沒說要謀害他的性命。”烏蠍高舉蠍尾,豔麗的臉龐上綻出一個惡毒的笑容,“我可以砍掉他的四肢,讓他變成廢人,雖然沒了手腳,人起碼還活着不是?”
“從哪裏開始砍起呢?”烏蠍的尾巴繞上林思齊的右臂,逐漸纏緊,力度之大勒得林思齊悶哼一聲,“從讀書人握筆的右手砍起吧,看看下筆有神的右手,過多少天才會爛掉。”
“你別碰他!”齊筠大驚失色,以他對烏蠍多年的了解,深知他是個睚眦必報的瘋子,說出來的狠話相當可信。
他将青霜劍丢在祭臺上,靈劍見棄于主,發出陣陣悲鳴。
林思齊心灰意冷,本已不在意他們決定自己的死活,看見齊筠棄劍,他又激烈地咳嗽幾聲:“你走吧,我不要你救。”
“此事是因我而起,連累你遭此無妄之災。”齊筠喃喃低語,自責之色難以言表。
“大哥,你用龍筋将他縛住,剩下的交給我。”
安坐在石椅之上看熱鬧的鵬王動了,他釋放出強大的威壓,将山洞中的衆妖壓制得動彈不得,法力低微的小妖甚至口吐鮮血。
這就是來自西天佛地的金翅大鵬,對蛇蠍鼠蟻之類的妖怪,不僅有法力上的壓制,還有血脈天性上的壓制。
“金翅大鵬王?你怎麽會在這裏?”齊筠望向鵬王,不可置信。
“修竹君,對不住了。蠍弟為我提供一頓難得一見的美餐,我只好依他所言,把你捆起來。”鵬王飛到齊筠身側,祭出一條泛着絲絲煞氣的金繩,戚燭吞下的凡人實在太多,他龍筋上的煞氣至今還沒散盡。
他将齊筠縛了,又轉身回到石椅上看戲,随手抓了只蠍妖,放入口中咬得嘎嘣作響。其餘小妖見了同伴慘狀,均是戰戰兢兢,汗不敢出,生怕引起這位大王的注意。
齊筠被縛在龍筋的效力下現出原身,一條一丈多的竹葉青。他蛇身颀長,青綠色的鱗片光潔如鏡,在昏暗的山洞裏微微發亮,黑眼睛死死盯着烏蠍。
烏蠍祭出一把鋒利匕首,捅入蛇身七寸,齊筠的蛇身因痛苦微顫,傷口處流出猩紅的血,空氣中的血腥味變得濃郁起來。
“阿筠——”林思齊見到齊筠受傷,再也顧不得騙不騙的事情,他對烏蠍大喊,“你別動他!”
“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你有什麽資格說這話?”烏蠍五指做爪,從齊筠身上撕下一塊帶鱗片的皮肉來,微涼的血液飛濺,落在林思齊的身上。
齊筠咬牙隐忍,嘴角溢出絲絲血跡,趁烏蠍與林思齊說話的當口,憑空出現的黃蝶繞着祭臺盤旋一圈,飛向山洞之外。
鵬王注意到那只黃蝶,坐在石椅上繼續吃他的蠍肉,只當做沒看見,也不知會烏蠍一聲。
“不過辦法也不是沒有。”烏蠍嚼着齊筠身上撕下的肉,吃得滿嘴是血,他的蠍尾一甩,刺向齊筠裸露在外的傷口。齊筠只感覺傷口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濃郁的蠍毒順着尾針流進他的心脈。
“你揮刀自戕,蓄一杯血酒給我喝,滿滿一杯,一滴都不能少。”
侍立在側的小妖聽從烏蠍的吩咐,割斷林思齊身上的繩索,又将空酒杯與匕首一起遞給他,林思齊被捆了許久,險些握不住這杯子。
“怎麽?不敢了?難怪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烏蠍舔着手指上的血,發出一聲冷笑。
“阿樂,你別聽他亂說,他是騙你的。”齊筠忍着劇痛,對林思齊說。
“讀書人也不盡是負心漢。”林思齊用匕首劃開左手手腕上的血管,他懂得醫理,下手利落,血液從傷口噴湧而出,落進空空如也的酒杯裏。
齊筠閉上眼睛不忍再看。烏蠍見他痛苦萬分的表情,只覺心中一陣快意,想到戚燭的污血已經被注入齊筠的身體,簡直有些得意忘形。
鵬王酒足飯飽,擲下酒杯,用石椅上的虎皮墊擦掉手上的鮮血,變回金翅大鵬鳥,飛向山洞之外,只留下一句。
“多謝蠍弟款待,大哥先行一步。”
“不好。”烏蠍知道金翅大鵬王的突然離去事出有因,感受到兩股不同的氣息正在快速接近。
兩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