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蓋頭(01)
第2章 紅蓋頭(01)
浮生尋物坊在梁溪南巷街剛開業不久,那天巳時剛過,煦暖的陽光慢慢灑進店鋪,照亮貨架上各色待價而沽的新舊貨品,洗去店內的陳舊之氣。
我低頭清掃着地面塵土,一個猶豫的影子在地上來回晃過幾次,最終還是進了尋物坊。
來的人姓陳,年約三十出頭,頭戴儒巾,身穿青袍,看上去像是一個讀書人。
果然他一開口便是文氣鄒鄒:“晚生陳穆,是梁溪的舉人,敢問尋物坊的坊主在嗎?”
“我就是,你要找什麽東西嗎?”
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大概也不是随便進來看看。
當時的我是十六七歲的模樣,他大約有些不相信,這樣一家店鋪的店主竟然是個小姑娘,上下打量了我許久。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耐煩,說:“有事說事,沒事你就請自便吧。”轉身将掃帚簸箕拿進內院,等我再出來,他還沒走,正拿起貨架上一個青銅酒器查看。
“別動,那可是商纣王殷受喝過酒的杯子。”
他吓了一跳,忙小心将杯子放回貨架上,不相信地問:“商纣王殷受?”
“是,一只姓蘇的狐貍精請我幫忙找的,但我找到之後她又不要了。”我将酒器轉了下,用來倒酒的流口朝前。
陳穆還未從我三言兩語中驚醒過來,好像我說的是天書一樣,令人難以理解。畢竟對他來說,商纣王,蘇妲己都是野史上的傳說而已。
“你來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我看見你店外挂着的招牌上寫着浮生尋物坊,是能幫人找東西嗎?”
“是。你要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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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找我娘子出嫁時的紅蓋頭,你能找到嗎?那東西已經不見了許久,我也不知道被丢到哪裏去了。”
生意上門,我語氣柔和了許多:“能,您先請坐。”
“但我沒多少銀子,你看這點夠嗎?”他伸手準備從懷裏掏。
“我不收銀子。”
“那你要什麽?”
“要什麽得看你想找什麽。比如你剛剛看到的那個青銅酒器,是那只狐貍精答應用她的酒量換給我,可惜最後她又不要了。”
“酒量?”陳穆又露出聽天書般震驚又茫然的神情。
看他那讀書讀傻的模樣,我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跟他說:“我這兒可不是普通的作坊,開了有好幾百年了,你看我是不是個小姑娘的樣子,其實,我都記不清我自己多少歲了。我幫人找東西不收銀子,只拿走你的一些東西,比如酒量,回憶,眼淚之類的,具體拿走什麽,要看你找什麽東西,畢竟東西不一樣,價格也不一樣。”
他連連後退幾步,看怪物一樣看我。
“當然,你要是看上我店裏的東西,只要能出得起價,我也能賣給你……”我話還沒說完,他轉身就跑出了店。
“诶,歡迎下次再來。”
像他這樣的客人,我已經不知遇到多少個了,千百年來,人們都執着于失去的東西,那是心中無法放下的執念,只要東西一日未找到,執念一日未散,他就一定還會再來。
再見到陳穆是一個月後,他出現在店鋪門口,看上去比上次憔悴很多,唇周的胡子茬都冒出來了,兩眼發直像失了魂一樣,見到我第一句話便問:“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我彎起嘴角,笑道:“不急,讓我先看看你想找的紅蓋頭有什麽故事,跟我進來吧。”
陳穆寥寥幾句話,就把他和他娘子的事說完了,他說他娘子名叫楊青蓉,十六歲嫁他為妻,昨天剛過世了。
難怪他這般憔悴。
“十多年前的東西,還能找到嗎?”
“只要那東西真的存在過,我就能找到,你為什麽想找到那個紅蓋頭?那個紅蓋頭對你來說有什麽特殊意義嗎?”
“那是我娘子嫁給我時蓋的。”
這個理由聽起來沒什麽問題,但細想之下又很有問題,不過陳穆似乎不想細說。
越是這樣,代表我可以要的越多。
“在我開始做事之前,我需要你的一年壽命做抵押。這是為了防止我找到紅蓋頭之後,你又不要了,我總不能白費功夫。”
像蘇妲己那樣最後反悔的客人不少,所以做事之前我都要收些押金,雖然沒能要到她的酒量,不過能留她的一點妖力也足夠了。
陳穆毫不在意,“你要什麽都拿走吧。”
“找到之後呢,壽命會還給你,但是,我要你的一點才華。”
“才華?”陳穆有些驚訝,而後苦笑道:“我哪有什麽才華,就是區區舉人而已,你想要就拿去吧。”
我心中一陣暗喜,“那就說好了,你先等會兒,我擺好陣法。”
既然他娘子已經死了,紅蓋頭又是屬于他娘子的生前之物,七星陰靈陣最合适。
我讓他在陣法中心坐下,遞給他兩張黃符紙和一支朱砂筆,“把你娘子的姓名,生辰八字,還有死去的時辰都寫在這張紙上。再把你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寫在另一張符紙。”
他寫完後,我一看,不愧是讀書人,字體秀正有力,只是有幾個字最後幾筆都有些潦草,看出他是一個容易放棄,不能有始有終的人。
“現在你閉上眼,什麽都不要想,只要想着你與你娘子成親那日的事就好。”
我在他對面盤腿坐下,左右各捏一張黃符紙,一張是招魂,一張是鎖憶。
七根白色蠟燭燃起,七星陰靈陣法啓動。
眼前漸漸升起了白色大霧,大霧将我和陳穆籠罩在陣法中央。
我閉上眼,周遭一片寧靜。
沒多久,身邊有輕微腳步聲響起,伴随着腳步聲傳來的還有說話聲。
我睜開眼,大霧散去。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支迎親隊伍朝我走來。
吹吹打打的人群穿過我的身體,紅色的四人花轎到了眼前。穿過花轎簾子,我見到坐在轎子裏的新娘子,頭上蓋着金線繡牡丹的紅蓋頭,長長的流蘇垂到胸前,随着轎子一搖一晃。
花轎在陳家門口停下,新郎官陳穆還是青澀少年的模樣,兩眼盯着花轎,臉上盡是欣喜和期待。
可一晃眼間,他又換上一張盛滿冷漠和不耐煩的臉。
我心下奇怪,仔細打量。他臉上的神情在驚喜與冷漠之間來回變換,極為詭異。
人的記憶是有偏差的,對于很久前的發生的事會有些記不清,可是關于自己的那部分,尤其是情緒應當是印象深刻。就比方說你第一眼見到一個人,心生厭惡,即便後來有所改觀,可當你回憶當時情景,就算厭惡感已經淡化,但也絕不會記成是心生歡喜的。
陳穆的記憶不對勁,是他自己記錯了,還是有人改了他的記憶?
新娘子靜靜地坐在床沿,外頭賓客漸漸散了,喝得醉醺醺的陳穆在喜婆的牽引下到了房裏,房門關上,我也出來了。
房內的燈熄了,活了幾百年,什麽沒見過,我可沒有旁觀他人入洞房的愛好。
陳穆家中只有一個母親,他爹早些年去世,幸好生前留下不少財産,陳母撫養他長大沒怎麽為錢財憂心過。陳穆也很出息,十五歲就中了秀才,十八歲中舉,是梁溪有名的才子。
陳母見他年紀已到,便托媒人替他說了門親事,對方就是致知學堂楊夫子的女兒楊青蓉。
一個少年才子,一個書香世家,也算門當戶對,是段好姻緣。
成親第二天,陳穆和楊青蓉雙雙到陳母房裏請安敬茶,兩人面上都透着沒睡好的疲憊,尤其楊青蓉,溫婉眉目間總有一抹若有若無的憂愁。
成親後的才子佳人,煮茶磨墨,相敬如賓,好不惬意。但有一點很奇怪,陳穆的記憶一直停留在陳家,幾乎沒有陳家外的景象。
每當我踏出陳家,外面就是一片混沌,仿佛他的全部記憶都只是和楊青蓉的朝夕相對。
這太不正常了。
記憶到他們成親的第三年就沒了。
那天楊青蓉站在大堂,陳母坐在堂上跟她說話,但她的表情一會兒是慈祥可親,一會兒又是色厲內荏,和陳穆成親那天一樣,極為詭異。
陳穆從外頭進來,陳母拄着拐杖站起身,對他厲聲說了兩個字:“休妻!”
外頭的天色一下就暗了,記憶就到此為止。
陳穆想要的紅蓋頭,在他們成親第二日我就已經拿到了,它和新娘子的喜服一起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衣箱裏。事情本該到此結束,可當我回到七星陰靈陣法內,拿出紅蓋頭遞給陳穆時,金線繡的牡丹圖案不見了,那塊紅布上什麽都沒有。
“怎麽會這樣?”我将紅蓋頭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也只是一塊普通的紅布。
“你還記得你娘子的紅蓋頭上繡着什麽嗎?”
陳穆努力回想,最終搖搖頭。
他竟然連自己想要找的東西具體什麽樣都不記得了,這有些少見。不過幸好,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記得這件事,還有一人,不,應該說是一魂魄記得。
伴着一聲幽幽的嘆息,楊青蓉的魂魄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