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信(1)

第19章 信(1)

紅蓋頭的故事講完,小胖子說:“切,婆婆講的故事一點也不恐怖。”

“是啊是啊,”其他幾個小孩也附和道,“雖然有鬼,可是一點也不恐怖。”

“那個楊青蓉好可憐啊,”一個小女孩感慨道,“後來她在地下等到鄭士潼了嗎?”

我搖着蒲扇說:“等到了,他們二人雙雙投胎到兩戶好人家再續前緣。好了,故事講完了,你們該回去吃飯了。”

孩子們聽着媽媽喊吃飯的聲音一哄而散,臨走前,小胖堅持說:“婆婆,明天一定要給我們講個恐怖的故事。”

我笑笑,“明天啊……讓婆婆想想。”

我閉眼半躺在紅木椅上,耳邊漸漸安靜下來,路人稀少,蛐蛐嬉鬧,微醺晚風中有往昔的味道。

“浮生……尋物坊……”一個又輕又柔的聲音闖入我朦胧意識裏。

“今天關門了,有事明天再來,”我閉眼答道。

沒有聽到離去的腳步聲,我睜開眼,一個穿着綠色碎花連衣裙的女生站在店門口,左肩挎着一個白色小皮包,她雙手抓着橫跨胸前的金色鏈條,小心地打量着我。

“奶奶,這店是你開的嗎?”

“叫婆婆。”

“啊?哦,婆婆,你這店是不是開了很久了?”

“嗯,很久很久了。”

“那婆婆你以前是不是在別的地方也開過店?專門幫人尋找丢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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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但今天關門了,有什麽事明天再來。”

“我……”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三步兩回頭地離去。

第二天她又來了,打量了我的店鋪看了很久。

“你有什麽事嗎?”

她拿出手機,打開相冊裏的一張照片給我看,“婆婆,這張照片裏是你嗎?”

我戴上老花眼鏡,那是張發黃的老照片,背景就是我的浮生尋物坊,只是不是現在這家,照片裏有三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我。

“是我,你怎麽會有這張照片?”

女生開心地說道:“真的是你,秦婆婆!我是小知,這張照片裏另一個人是我的外婆。外婆以前總跟我講浮生尋物坊的故事,我還以為只是個故事呢,沒想到真的有這樣一家店。”

“這照片好多年了,你外婆還好嗎?”

“外婆年紀大,身體不太好,這幾天一直住在醫院,”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我,問:“秦婆婆,我有個請求,我知道很冒昧,但是外婆一直念叨你,你能不能跟我去趟醫院看看她?”

“你外婆住哪間醫院?哪個病房?”

小知将醫院報給我,我點點頭:“好,我晚些時候就去看她。”

“謝謝婆婆!”

“不客氣,沒想到這麽多年,還能遇到老朋友。”

“秦婆婆,外婆跟我講的那些故事是真的嗎?你真的能幫人找到丢失的東西?”

小知的年紀看上去應該剛上高中,那些離奇故事她八成是不相信的,“你把手給我。”

我摸着她的手說,“你丢的東西在長沙能找到。”

她一愣,笑了笑,“不可能,我從來沒去過長沙,怎麽會在那邊丢東西。”

“一定在那兒,你再回去好好找找。”

她将信将疑地走了。

入夜,我按照小知說的醫院地址,去到仁立醫院住院部。四樓的私人病房裏躺着一個瘦弱老太太,滿頭白發,面容慈祥安和。

等待護士離開後,我進了房,在她床邊坐下來握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在她耳邊輕輕說,“一一……”

她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眼神恍惚迷茫地看了我許久,“你是?”

“一二三四的一一……還記得我嗎?”

“秦婆婆?”她眼底忽然蹦出光,從被子裏伸出來另一只手摸向我的臉:“真的是你,秦婆婆。”

“是我,我來看你了。”

她眼角滲出渾濁的眼淚,“秦婆婆,我們多少年沒見了?八十年了吧。”

“差不多,太久了,我也記不清了。”

她掙紮着想坐起來,我将病床調高,扶她坐起來。

她靠在軟枕上說:“人老了就是毛病多,不過婆婆你的精神還是一樣的好,真的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再見到你。”

“我也沒想到,你外孫女在街上認出我,你一定沒少跟她說我的事。”

“是,那些事我當故事講給她聽,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派上用場。要沒有我跟她講那些事,今天怎麽能再見到你。”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多大?十四歲,還是十五歲?”

“十五歲,那天的事不管過了多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也是。”

兩個老太婆想起八十多年前的事在病房裏對視笑起來。

——那是1935年,我的浮生尋物坊開在長沙太平街。

難得一見的大霧籠罩着還沒蘇醒的長沙城。早上五點多,我出門倒垃圾,霧太大,一個人影朝我沖過來,将我手中的垃圾撞了滿地。

“站住!”我喝住那人。

人影立定在原地一動不動,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勢。

我走到人影面前,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頭發散亂,臉上髒髒的,灰藍的衣服上都是一塊一塊的補丁。

她兩眼裝滿驚恐盯着我。

“你撞到人了,把我的垃圾都撞散了,在這兒等着我。”

我回到店裏拿了掃帚和簸箕,放到女孩手裏,“去把地上的垃圾掃幹淨,才能走,知道嗎?”

她眨了眨眼,我說了聲:“去吧。”

她身體立刻松下來,抓着掃帚往後退,“你,你……”

我兇巴巴地說:“我什麽我?還不去把地掃幹淨,不然今天都別想走。”一早起來,起床氣都沒散盡,還遇上個冒失鬼,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她像只被打疼了的小狗不敢反抗,回身默默将地面清掃幹淨,然後将掃帚簸箕還給我。

我這才緩和下來,問她“一大早,急急忙忙做什麽去?”

她眼淚一下湧出來,“哇”的一聲哭出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她跪在我面前:“姐姐,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叫婆婆,”我扶她起來,“你先說什麽事?”

“我爹……我爹,要把我賣了,我不要。你救救我。”

這年頭賣兒賣女抵債換錢的事并不少見,但她一早撞到我,也算是天意機緣,“你跟我來。”

我把小姑娘帶回店裏,遞給她一塊濕帕子,“先擦擦臉,你叫什麽?”

“我叫劉一一,一二三四的一一。”

“你多大了?”

“十五。”

“你爹要把你賣給誰?”

“方家的方老爺。”

“就是那個祖上出過一個舉人,一個狀元的方家?”

她連連點頭,“去年收成不好,我爹欠了方家十貫錢,還不起,方老爺就要拿我抵債。今天就要派人來抓我。”

雖然當時已經實行一夫一妻制多年,但許多如方家這樣的大戶,仗着家大業大,依舊是妻妾成群,名義上買婢女,實際上就是給自己納小妾。那個方老爺已經六十多歲,最小的兒子也二十了,比一一都大。

擦幹淨臉的劉一一露出清秀的眉眼,我摸了摸她的手骨,她前半生命格雖然苦,但逢坎就有貴人相助,後半輩子能享兒孫的福氣,安享晚年。

“你逃不了,你命中注定要進方家,逃得了一時,逃不過一世。”

“那怎麽辦……”

“你別怕,只管去,不會有事的。”

“可是……”

店外傳來嚷嚷聲和腳步聲,她一聽,全身都在發抖,想找地方躲起來。

我拉住她的手說:“你命裏有貴人相助,能逢兇化吉,去吧。”我将她推出了門,一群大漢立刻抓小雞仔一樣将她抓起來,她死命掙紮,轉頭看向我,眼裏是不解和害怕。

幾天後,方家傳來消息,在北平讀書的方小少爺回家,不知什麽原因在家大鬧了一場,把方老爺給氣得病情加重。

“那個時候我心裏不知有多恨你,恨你冷血,見死不救,”劉一一感慨道。

“我要是救了你,你也就遇不到他了。”

“是,你和他都是我的恩人。那天,我真的以為我要嫁給一個老頭子,這輩子徹底完了。”

“你和他後來怎麽樣了?我記得那時候你很喜歡他,滿眼都是他。”

“怎麽能不喜歡?那樣一個意氣風發又滿身正義的男子,在一個小姑娘最絕望的時候像天神一樣出現,拯救了她的半生命運。”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少女般的憧憬。

“婆婆,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她忽然抓緊我的手。

“你說。”

“有件事我放在心裏好多年了,我原以為人老了,沒有什麽是放不下的。但是沒想到越到最後,有些事就記得越清楚,就越想弄清楚。如果我沒有再遇到你,那些事被我給帶進棺材裏就這樣算了。但既然能再見,若不弄清楚,我只怕死也不能瞑目。”

她必是有什麽東西想找。

“你想找什麽?”

“我想找一封信,但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封信。曾有人告訴我他給我寫過一封信,但是那個年代,丢信的事實在太常見了。我一直沒見到那封信,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封信。婆婆,我知道你神通廣大,你能不能幫我找一找?”

“好,沒問題。”

“這件事壓在我心裏已經好多年了,有些事那時候怎麽敢去想。”

她閉上眼仰靠在靠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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