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失畫(17)

第49章 失畫(17)

莫瑛離開京城那日,崎玉在城門口相送,她心情沉重,想到莫瑛今後再也不能畫畫,忍不住落下眼淚。

莫瑛卻不在意,反而溫聲安慰她:“別難過,好歹我撿回了一條命,不是嗎?”

“莊妃不能出宮送你,她托我告訴你,一切珍重。”

今日一別,只怕此生不會再見,莫瑛握着她的手說:“你和娘娘也是,一切珍重。”

不遠處,一個人牽着一輛馬車走過來。

莫瑛對他笑笑,喊了聲:“書堯。”

崎玉對他說:“薛公子,麻煩你一路照顧了。”

薛書堯微微點頭:“應該的,莫瑛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就算你們不說,我也會照顧好她。”

崎玉命人打點了那兩個負責押送莫瑛回笾洲的士兵,讓他們一路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莫瑛不是犯人,他們只需要看着她回到笾洲即可,至于是走回去還是坐馬車回去,都不要緊。

馬車裏的莫瑛神色平靜,可越是平靜,越讓薛書堯擔心,他明白不能畫畫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麽,意味着她失去了一生所依。

莫瑛問:“我爹還好嗎?我在京城發生的這些事他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他遠在笾洲,等京城這裏的消息傳到那邊,你已經平安回到他身邊了。”

莫瑛放下心來:“那就好,我只擔心他的身子會受不住。”

薛書堯忍不住問了句:“那你呢?”

他實在是擔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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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瑛擡眼看向他,無力地笑了下,沒有回答。

臨近笾洲,薛書堯提前讓人去通知莫千禾。馬車到了城門口停下來,前面的道路上站了一行人,除了莫千禾和宋圭,還有已經從良改嫁的宜蘭、初夏等幾位婦人,他們都是來迎接莫瑛。

看來京城發生的那些事已經傳到笾洲了。

薛書堯掀開簾子跳下馬車,扶着莫瑛下來。

莫千禾顫顫巍巍走過來,莫瑛趕緊奔過去攙扶他。五年沒有回來,他兩鬓斑白,眉頭刻着幾條深深的皺紋。

莫瑛哽咽喊了聲:“爹……”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旁的宋圭朝莫瑛拱手,“莫姑娘。”

畫冊一事令宋圭在笾洲名聲全無,再無人買他的畫,他只能仿前人古畫為生。他本來對莫家父女心懷怨怼,但莫千禾一直顧念他們父女初到笾洲時他的伸手援助,幾次幫他買畫,加之後來莫瑛的畫作徹底折服了他,一來二去,他就與莫千禾重歸于好。

宜蘭領着幾個姐妹上前說:“莫姑娘,還記得我們嗎?”

莫瑛笑起來,“當然記得幾位姐姐。”

“你在京城的事我們都聽說了,我們都很敬佩你,你簡直就是往天下那群臭男人臉上狠狠扇了幾個大耳光,實在是痛快。”

薛書堯輕咳嗽了幾聲,他這個臭男人還在這兒站着呢。

莫千禾仍然住在原來的屋子,他已經将莫瑛的房間打掃幹淨,“我把這裏買下來了,以後我們父女倆就安安心心住在這裏。”

莫瑛撫摸着她曾畫過畫的書桌,睡過的床鋪,衣櫃裏還放着幾件多年沒穿的舊衣服。

唯一不一樣的是,曾經放着筆墨紙和朱砂、玄赭、明黃等一應顏料的書架空了。

那空空的書架把莫瑛的心也掏空了,空洞如同無底洞一般。

莫千禾安慰她:“不能畫畫就幹點別的,阿瑛這麽聰明,不管幹什麽都能成事。”

薛書堯說:“莫大叔,我先回去了。阿瑛,你先好好休息一陣,別多想。”

“書堯,這一路麻煩你照顧了。”莫千禾送他出門,回來看到莫瑛已經躺在床上。

他在床邊坐下來,低聲說道:“這些年,千山畫鋪的生意多虧了書堯照顧,我這把老骨頭才能在笾洲過得舒服,還有錢買下這間屋子。書堯這孩子真的不錯,我也知道他心裏一直沒有放下你,你如今回來了,不如……”他嘆了口氣,繼續說:“我知道以你的心性,做妾是委屈你了。但書堯一定會好好好照顧你,如果哪天我走了,我走的也安心。”

一番話說完,莫瑛眉頭都沒動一下,大約是太累睡着了,莫千禾替她蓋好被子,輕輕關上門離開房間。

不能畫畫的莫瑛變得無所事事,她沒有出門,日日都蜷縮在院子的搖椅上,整個人都懶洋洋的。

蓋在臉上遮陽的蒲扇被人揭了去,眼前充斥着刺眼的光亮。她眯起眼,看清站在眼前的薛書堯,打了個哈欠說:“你來了。”

薛書堯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也不說話,默默陪着她。

莫瑛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笑着說:“我爹前幾日跟我說,讓我考慮考慮你,雖然是做妾,但以我們二人的交情,你定不會虧待我。”

薛書堯打趣道:“我可不敢娶你。”

莫瑛瞪了他一眼:“我也從沒想過要嫁你,”她重新閉上眼。

“我知道,”薛書堯的語氣微微有些失落。

正是因為他清楚知道莫瑛的心意,莫瑛的脾性,所以從前他不敢娶,現在依然不敢娶。但是沒關系,不一定要娶她回家才能照顧她,能一輩子以朋友的身份照顧她,于他來說就是最好的。

他搖了搖她的躺椅說:“要不要去看看秦婆婆?”

莫瑛睜開眼,“尋物坊還在?”

當然在,只要我想在,就會一直在。

“婆婆,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老樣子,坐,”我起身,招呼她和薛書堯進店。

店裏的一切和她五年前離開時一樣。

莫瑛忽然想起什麽,滿懷愧疚對我說:“婆婆,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抱歉,我把幾年前你送我那支筆弄丢了。”

我還沒說話,她身旁的薛書堯搶着說道:“丢了婆婆也能給你找回來,對吧,婆婆。”

我看了他一眼,從架子上拿下盒子遞給莫瑛。她一臉驚詫,打開盒子,空空筆好好的躺在盒子裏。

她将筆還給我,“婆婆,這支筆我只怕再也用不上了。”

“莫瑛,你怕死嗎?”

薛書堯皺眉說:“誰不怕死?婆婆,你可別害莫瑛。”

“莫瑛,畫不畫,畫什麽,都該由你決定,也只有你能決定。”

薛書堯急道:“婆婆不要亂說,有什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我真是後悔帶她來這裏,這支筆不能要。”

他想将盒子退回去,被莫瑛止住,“書堯,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她看向我說:“婆婆,筆我先收下了。”

三年後,莫千禾因病去世。去世前他最放不下莫瑛,他一走,世上就只剩她一個人孤孤單單。他緊緊拉着她的手,艱難地想說什麽,但病痛折磨地他無法開口。

莫瑛趴在床頭,聲聲沉痛地喊着:“爹,爹……”

薛書堯輕輕拍了拍莫千禾的手,示意他放心去,莫千禾這才緩緩閉上眼。

莫瑛操辦完莫千禾的喪禮,一身素白走進尋物坊,笑着對我和白澤說:“婆婆,白澤大哥,今日天氣很好,不如我們去西河乘船?”

我和白澤對視一眼,點頭說:“好。”

薛書堯已經等在船上,看到白澤,他有些驚訝:“白澤大哥,好久沒看到你了,你什麽時候來的笾洲?”

“今天剛到,”白澤環視了這艘船說,“這條船比上次小了點。”

薛書堯說:“上次人多,這次只有我們四人,所以特意租了艘不大的船。”

白澤問:“怎麽不帶上你的夫人和孩子?”

莫瑛說:“嫂夫人上個月剛剛生了個女兒,還在月子裏不能出門。我本沒打算叫書堯,想讓他在家裏陪陪夫人,他自己一定要跟過來。”

薛書堯撇嘴道:“我不過來,你有船錢可付?”

“是,多謝薛公子付了船錢!”莫瑛拱手向他行了一禮。

薛書堯無愧地受了她這一拜,“我讓人準備了酒菜,都坐下吧。”

乘船飲酒,迎風散愁,本該是人間一大樂事。如果白澤沒有來告訴我,莫瑛在人間大限将至,這次游河我們可以像上次那般開心。

白澤問:“莫瑛,這些年你沒有再畫過一幅畫嗎?”

莫瑛搖頭。

白澤嘆了口氣說:“真是可惜,你們人間的皇帝真是白白浪費了一位天賦畫師。”

莫瑛大笑起來,“并非如此。婆婆說的對,畫與不畫,畫什麽都只能由我自己決定。我不畫,只是覺得不值得。既然世人皆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樣的世人不配欣賞我的畫,我的畫也絕不會留存于後世。”

我說:“莫瑛,我馬上要離開這裏,你能否為我畫一幅畫?我答應你,這幅畫絕不會流傳于後世。”

莫瑛盯着我看了一會兒說:“好,婆婆,我為你畫一幅。”

一旁的薛書堯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一個多月後,薛書堯和宋圭送來了莫瑛苦心畫成的《春日嬉游圖》,還有那支空空筆。

畫作徐徐展開,宋圭看得眼睛都直了,贊嘆道:“真是一幅絕世好畫。”

白澤說:“只可惜世人沒有這個福分欣賞。”

薛書堯将空空筆給我,“莫瑛說這支筆她用不上了,請婆婆收回。”

“她還說什麽了?”

“沒什麽,她說她累了,想好好休息。她大約是趕着畫這幅畫,幾日沒有休息。”薛書堯回想起她将筆和畫交給自己時的神情,雖然嘴上說着累,但整個人神采奕奕,“我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莫瑛了,自打她不再畫畫,便如同被抽去精氣神。雖然旁人看來她和從前沒什麽兩樣,但我知道她的心已死。可是今日,我仿佛見到重新活過來的莫瑛。”

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當夜,莫瑛服毒自盡,《春日嬉游圖》成為她此生的最後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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