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紅與灰

第27章 紅與灰

看着眼淚嘩啦啦往外冒的萊斯卡恩, 大家連聲安慰他。

海缇娜急忙道歉：“對不起學長，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順嘴想到了那裏。我欠缺考慮, 随便講話，是我的錯。”

見她臉上滿是懊惱與歉疚，萊斯卡恩吸吸鼻子, 甕聲甕氣地說道：“沒關系，你沒有與萊歐相處過, 不了解他是正常的。”

他這樣大度, 反倒讓大家更加內疚了。

茜茜想到昨天他很為自己和萊歐納德的不睦關系感到憂慮，于是立刻打包票說：“學長你放心, 我以後一定跟他好好相處, 不讓你難過了。”

“真的嗎！”萊斯卡恩十分好哄，眼淚立刻止住了。

西裏爾打圓場道：“我跟萊歐納德也接觸過不少次。他找我定制過很多法器, 常常給我新的靈感，是我最歡迎的那種客戶。”

“前不久他還在我這兒取走了一件高價定制的新法器，說是要去清除萊芙谷地裏的亡靈儀式。我猜他是怕殘留的儀式傷害到別人, 才不惜重金大費周折。這樣的人, 怎麽會在背後對人下詛咒呢？”

聽到別人誇獎弟弟，萊斯卡恩的情緒肉眼可見地變好了，話也變得多起來：“沒錯，萊歐是個很心軟的孩子。他小時候看到漂亮花花被自己踩斷，還會哭鼻子呢！”

聽到這話，大家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茜茜更是打了個寒顫。她很難想象“大魔王”哭鼻子的畫面。

而奸商西裏爾狡猾地抓住了了解自己多金大客戶喜好的機會, 順杆往上爬：“學長剛剛說萊歐納德喜歡鮮豔的顏色, 可他每次訂制的法器，都選擇黑色啊。”

而且對方常年将自己裹在一身黑鬥篷裏, 身上沒有半點別的顏色。

所以西裏爾以為萊歐納德偏愛冷淡的暗色調，在給他制作法器時常要戰戰兢兢地克制住自己，生怕一不小心把自己花花綠綠的審美弄上去，會被冷酷的金主一把掐死。

早知道大金主喜歡鮮豔顏色，他就放飛自我了。

Advertisement

不過确實，他聽說過大魔王使用魔法是五顏六色的，他怎麽就沒意識到呢！

西裏爾猛拍自己腦門。

說到這個話題，萊斯卡恩的情緒又有些低落：“那是有原因的……”

難得有機會聽到神秘強大的大魔王隐秘的過去，三人都高高豎起了耳朵。

然而萊斯卡恩卻又陷入了躊躇。

其實金铎草原的雲豹族都偏愛明亮耀眼的顏色。

這是他們刻在血脈裏的審美觀念。比如每年春天的相親季，毛發最金燦燦的那些姑娘小夥都會比別人擁有更多的追求者。

而在求偶時，雲豹獸人無論男女，都會盡力展示自己毛發的光澤，希望用閃亮奪目的毛毛來吸引到心儀對象的關注。

可萊歐生來就有黑化病，身體孱弱多病，無法感知鬥氣。

對于雲豹這個明亮又強悍的戰士種族來說，他既弱小又醜陋，連豹頭帽的重量都無法承擔，即便将他艱難養大，将來他也很難獨立生活。

依照獸人國度約定俗成的生存法則，這樣的幼崽是沒有存活必要的。

更何況他是皇室成員，有這樣的孩子，只會給別的獸人王國發動戰争的借口，來搶占他們的地盤。

可父母怎麽會忍心放棄呢。

金铎草原的國王和王後偷偷把他藏在城堡裏養大。在那件意外發生之前，大家甚至都不知道皇室還有一個小王子存在。

萊歐的黑化病至今是個秘密，不能講。

但萊斯卡恩又不想放棄能扭轉弟弟在親近之人眼中形象的機會。

他費力地思索了一下，決定換個方向說起：“或許你們不知道，我上面原本有個姐姐，叫萊麗亞。”

西裏爾思忖道：“我略有耳聞，她是學院的優秀畢業生，上一任金铎草原的王儲，算是當年大陸上很有名氣的戰士，只是多年前……”

死于金铎草原與已經被滅國的血蟒之沼的戰争之中。

雖然不了解情況，但茜茜和海缇娜看出了西裏爾眼中的沉重，明智地沒有追問。

反倒是萊斯卡恩很坦然地說：“萊麗亞作為王儲，為了保衛國家，保護族人死于戰争，這是一名狂戰士的榮耀，我們都會為她感到驕傲。”

雖然很讓人心痛，但直腸子的獸人們會在悲恸後接受結局。比起一直沉浸于難過，他們更願意選擇擔負起逝者的榮耀和責任繼續前行。

然而萊歐自小養在宮殿裏，被父母兄姐呵護着長大，并沒有真正認識到獸人國度殘酷又血腥的生存法則。

萊斯卡恩深深地嘆息：“萊歐與萊麗亞感情很好。他那時年紀太小，突然直面了殘酷的戰争，眼睜睜看着姐姐死在眼前，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從此他就用黑色封閉了自己。”

*

萊歐納德難受地蜷縮成一團。

魔力暴動後的虛弱期總是十分難捱。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會讓他想起不好的記憶。

他無法控制地陷入了淺淺的昏迷中。

然後他又夢到了萊麗亞。

夢到那個滿眼發灰的血夜。

雲豹獸人整體是一個不太喜歡動腦，做事全靠直覺，遇上麻煩直接武力碾壓的種族。

但他們的鄰居，血蟒獸人生性陰險狡詐。

只是迫于雲豹族的武力，鄰裏兩國才勉強相安無事。

萊麗亞是雲豹族這一代皇室的第一個孩子，比萊斯卡恩和萊歐納德大上許多。

她生來就有着最閃亮的毛發，最強大的天賦，性格又活潑純善，受到全族人的喜愛和擁戴。

萊歐納德的幼崽期是在長姐的陪伴下度過的。

那個時候的他無法感知鬥氣，魔力天賦也還沒有覺醒，只是一個虛弱多病的，無法自保的麻煩精。

可他的家人都很愛他。雖然獸人表達感情的方式笨拙粗犷，但萊歐納德還是開開心心地被呵護着長大了。

就在他即将脫離幼崽期，蛻變進入成長期時，血蟒獸人對金铎草原發起了侵略戰争。

國王和王後身先士卒，帶領戰士們前往邊境戰場。萊麗亞肩負起王儲的職責，負責守衛王都。

即便公務很繁忙，她每天晚上都會來探望不安的弟弟，陪他做游戲安撫他。

萊歐納德黑色的毛發方便隐蔽，只要他躲進陰影閉上眼睛，大家就很難發現他。

所以每次和家人玩捉迷藏，他都是贏的那個。

而潛伏在家人身邊的陰影裏，突然睜開眼睛吓對方一跳，是他唯一為自己的黑毛毛感到開心的時刻了。

盡管長大後的他已經明白在高階戰士眼裏，一個再怎麽屏住呼吸的生物，也會因為他的心跳而無處遁匿。

但這不妨礙他回憶起這段被家人呵護的時光時，回憶着小時候的自己竟能被那樣拙劣的演技哄騙時，心中泛起暖意。

可惜這樣的美好時光戛然而止。

在戰争接近尾聲時，損失慘重的血蟒一族提出約戰。

這是獸人國度裏的一種規則。戰敗方提出約戰，代表着認輸停戰，戰争雙方都不可以再随意發起攻擊。

雙方只能約定一個明确的日期和地點，派出同樣的軍隊陣營進行拼殺。如果戰敗方贏了，可以少賠償一些地盤，如果輸了，就要翻倍賠償。

寬容又質樸的雲豹族同意了戰敗方的約戰。

可卑鄙的血蟒違背約定，一邊說着約戰，一邊派了一隊高階戰士偷偷潛入金铎草原王都，企圖殺害雲豹族的幼崽和年幼戰士們。

那一晚萊歐納德本來過得很高興。在跟萊麗亞玩了一會兒捉迷藏後，還是豹崽崽形态的他趴在姐姐膝蓋上，愉快地打着呼嚕。

萊麗亞揉着他的耳朵，跟他一起暢想他成功蛻變進入成長期，變成人形會是什麽樣子。

“不知道進入成長期後，我能不能覺醒力量。不過反正也不會變成金發。”幼小的萊歐納德沮喪地用爪子勾勾姐姐垂下來的大發辮，“長大也不會有人喜歡我的。”

“誰說的！”萊麗亞重重地親了一口他的圓腦殼，“萊歐有着我們都沒有的溫柔體貼，将來肯定能獲得女孩子的芳心。”

萊歐納德用前爪蹭蹭被姐姐嘬起來的額毛：“就像之前來過王都的那個半精靈嗎？雖然我有跟他一樣的綠眼睛，可他也是金發。”

前不久有個大陸上十分出名的吟游詩人兼冒險家來獸人國度游歷。

與嘴笨粗犷的獸人們不同，他華麗的腔調，溫柔的嗓音，精巧的心思，優雅的禮節和随時能在指尖開出的美麗花朵，都令獸人姑娘們心炫神迷。

他也因此風靡整個獸人國度。

“但大家喜歡他跟金發沒有關系呀，”萊麗亞笑着幫弟弟理了理被他越蹭越亂的頭毛，“血蟒族最讨厭金色，可你看那邊的姑娘們不還是被他迷得要死。”

萊歐納德若有所思：“所以将來我追求喜歡的女孩時，也要像他這樣嗎？”

他想起了半精靈順起姐姐的一縷長發，在上面落下一個輕吻的場景。那時從來都把異性當兄弟的姐姐臉頰一下變得通紅，還害羞地接過了半精靈變出的花。

或許将來他要去學一學變戲法。變出各種顏色的鮮花會彌補他黑毛毛的劣勢嗎？

“變成人形後，我就能識別各種顏色了嗎？”萊歐納德又問姐姐。

看不清顏色可沒法送女孩子好看的花。

因為貓科眼睛的色域與人并不相同，幼崽狀态的萊歐納德實際能見到的顏色種類有限。

就比如姐姐最喜歡的紅色，在他看來是灰色的。

“當然可以！”萊麗亞肯定地說，“到時候你一定會為這鮮豔絢麗的世界大吃一驚呢！”

他纏着姐姐給他描述各種顏色是什麽樣子，一下把不善言辭的萊麗亞難倒了。

正在姐弟倆圍爐夜話笑鬧成一團時，王都的警報拉響了。

那是一場極其慘烈的戰鬥。為了保護族裏的後生力量不被血蟒高階扼殺，萊麗亞帶領大家拼死反抗，最後以自爆為代價毀滅了那些刺殺者。

萊歐納德永遠忘不了姐姐急促地用黑布将他蓋進陰影裏，囑咐他千萬藏好的場景。

金燦燦的族人們在黑夜裏就像閃動的流星，劃出一道道絢爛奪目的光芒後湮沒在黑暗裏。

而被黑暗庇護着的他，從沒有如此痛恨過自己的弱小與無能為力。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世界染上大片大片的灰色。

傷痕累累的，灰白色的姐姐燃盡了生命最後璀璨的光芒，永遠地離開了他。

他嘶吼着覺醒，期待已久，日日幻想的力量終于姍姍來遲。

已經太遲了。

為什麽他不能早一點覺醒力量呢？

如果他像其他族人一樣強壯，萊麗亞是不是就能活下來？就能繼續在擁簇着她的人群中暢快地歡笑，能晚上偷溜進城堡揪他的耳朵說小話……

能在狂奔的途中停下來輕嗅鮮豔的紅色花朵，能在一家人的早餐時刻發出響亮的大笑，震醒打瞌睡的萊斯卡恩……

帶着這份悔恨，他被永遠地禁锢在了那塊黑布裏，那是他的安全之所，又是他的罪惡之枷。

萊歐納德坐在角落裏，被迫觀看着那一場戰争，看着幼年變成人形的自己用黑布裹住全身，擋住頭臉，赤|裸着雙腳跌跌撞撞首次走出城堡，朝萊麗亞隕落的地方跑去。

可惜那裏什麽都沒有了。

早已知曉結局的他等待着夢境的結束。

突然，有人一把掀開了他的兜帽。

他擡眼看見萊麗亞明亮的笑臉。她還跟當年一模一樣，亂糟糟的發辮，大大咧咧的語氣：“萊歐，你已經能脫掉鬥篷了不是嗎？”

萊麗亞在他背後猛拍一下，他向前跌去，落入了另一個夢境。

他看到了自己在藍絨荊草的影響下，像喝醉了一般暈頭暈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鬥篷不見了，還下意識地模仿兒時記憶裏見過的半精靈的行事風格，去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孩兒。

“太愚蠢了。”他望着快速閃過的夢境喃喃自語。

他沒畫好的法陣連累發燒的女孩掉入落日森林，還差點再次被他的魔力暴動傷害，而他卻像開屏的孔雀一樣自顧自地傻乎乎冒花。

“我覺得你做得很好呀，你看，她心動了。”萊麗亞站在他身邊，将夢境定格在女孩臉頰粉粉，睜大眼睛望向花海的一幕。

“勇敢點兒臭小子！有人在光裏等你，脫下這身枷鎖向前看吧！”萊麗亞一把扯下他的鬥篷，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萊歐納德猛然睜開眼，撞進一雙如晨間朝霞般絢麗的，盈滿希望和活力眼睛。

是樂觀又堅強的女孩茜茜啊。

女孩蹲在衣櫃前，正歪頭看着他。

她如日光般的長發流淌進櫃底，散發着淡淡的光芒照亮了他。

他感覺到自己的頭頂被揉了揉。

女孩的笑容像他在不為人知的城堡裏每天期盼見到的太陽：“萊萊，你終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