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江華将軍,京口将軍是在場地方官員中,官位最高的,為正一品銜,他們最先得到召見,幾位副都統也跟着進去了。

兩江總督是從一品官銜,比河道總督漕運總督略高一級,所以此刻站在外頭,等待召見的官員,是以石文晟為首,另外兩位總督站在他的左手邊,略遠了幾步的地方,正在小聲說着什麽。

“總督大人到的竟這樣早”江西巡撫李基和到的最晚,他走得急,滿頭大汗,只好從袖中取出錦帕,給自己擦了擦,對儀容略做整理。

江蘇巡撫宋荦嗤笑了一聲,往旁邊站了站,他是不大看得上這位與自己同級的江西巡撫,他這麽個大活人就站在這兒,這位江西巡撫卻只與總督打招呼,舉止谄媚,叫人倒胃口。

結果他才挪了一步,那李基和就見縫插針,硬是擠在他與總督之間的位置,氣得他又往旁邊挪了兩步。

這位下屬身材壯碩,身上的香料又熏得重,夾雜着汗味飄過來的時候,石文晟直皺眉。

偏又不好叫他離遠些,只冷淡的應了一聲: “嗯。”

這李基和剛想開口,為自己險些遲來,辯解幾句,此時殿門開了。

禦前的那位大總管笑呵呵地走在幾位武官後頭, “兩位将軍慢走,三位副都統大人慢走。”

這五位神情輕松,看着不像是遭了訓斥,這讓外頭站着的其他人,倒是略微松了一口氣。

河道總督張鵬翮和漕運總督桑額忙打聽,這打聽的分寸也是有講究的,你不能問皇上問了什麽,否則便是刺探軍情。

“兩位将軍,今日皇上的心情如何啊”

江華将軍與京口将軍大大咧咧拱手,笑了笑說: “有太子從旁作陪,今日即便有雨,那也不過是微風細雨,兩位總督大人盡管放心。”

“那我等就先回衙門當差去了,諸位大人自便。”這兩位将軍離開之前,還特意同石文晟點頭致意。

“三位總督大人,二位巡撫大人,以及兩位提督學政大人,請随奴才一道進去面聖吧。”梁九功等他們寒暄完畢,才點了名。

裏頭皇上坐在上首,太子坐在下側,左右兩邊各放置了四把椅子,行禮問安後,七人按照官銜,各自落座。

“朕此次南下,是為兩河告成,特意巡視。乘舟而下,兩岸盡是百姓歡呼。朕想着回銮的時候,正值農忙,爾等還須曉谕百姓,不必特意聚集過來叩謝,以免耽誤了農事。”

“臣等謹遵聖意。”

“眼下也快到清明時節,江蘇這邊,朕聽說已經開始育苗”

江蘇巡撫趕忙回道: “正是!江蘇南部諸縣,一年可種兩季水稻,臣早已命他們在半月前,就提醒百姓育苗,還特意推廣分發了優産早熟的良種,其餘地方,一年只可種一季,得等到四五月,視氣候播種。”

“嗯,糧食種植是大事,你推廣良種這件事辦的不錯。”康熙一聽他的作答,便知道此人對農事還算解,說的還算詳細,而且還算有些自己的心思,并非那等屍位素餐之人。

“江西那邊情形如何”

江西巡撫謹慎作答: “回禀皇上,江西也早在一個月前便開始播種了!”

正端了茶盞打算喝一口,太子聞他所言,撇茶沫的動作一頓,随後又不着痕跡托起茶盞送到嘴邊,淺啜了一口。

石文晟則是皺起了眉頭,擡眼看向李基和。

康熙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只點點頭,什麽也沒多說。

“去年水患,災情嚴重,朕此次途徑山東,見當地已然大好,甚是欣慰,土地和糧食乃是民生之根本,萬不可耽擱。江蘇有太湖,江西有鄱陽湖,江南春日多雨,若是恰逢雨季,也需要多加提防。”

“是,臣等謹記。”

康熙主要問的還是江蘇巡撫,江南除了糧食,還種桑養蠶,生産大量的絲綢,可地就這些地,商戶和農戶之間常年發生摩擦争執。

再來就是稅賦,這就涉及到漕運,石文晟報總數,兩位巡撫細報各自省府的詳細數據,漕運總督核對,再加上太子手裏還有戶部這邊的收存留檔。

這一番詢問下來,兩個時辰都打不住,偏兩位提督學政還沒有開口,科舉的事也得詳述,怎麽也得再說上一個多時辰的。

太子看了一眼外頭,提醒了一句: “皇阿瑪,午膳的時辰都過了好一會兒了,不如先用膳吧,政務再要緊,也得先顧及您的身子。”

幾位大臣都是五六十的人了,起的又早,精神緊張了一上午,不但說的口幹舌燥,還都開始有些頭暈目眩。

“嗯,也罷,那便賜宴吧。”康熙今日心情還不錯,雖然有個別礙眼的,但其他人都是好的,辦事還算盡心,問的東西也都能答上,最重要的是,這好大一筆賦稅,光是聽着數字都叫人開心。

“臣等多謝皇上。”

能夠得到一頓禦膳,對他們而言,可是莫大的榮寵,沒看早先一步離開的幾位武官,便沒有這份待遇。

“對了,把張英還有李光地,也請過來。”康熙突然在名單裏加了兩個人。

李光地是吏部尚書兼任直隸巡撫,比石文晟地位還要略高一些,衆人不禁看向他,若無李光地在,那麽石文晟便是主角,如此以來,他便成了配角了,且今日,議的本來就是江蘇江西兩地的政務。

旁人怎麽看他,石文晟并不在意,他不但不惱怒,心情反而看起來還不錯。

宴席擺放在一處水榭內,岸邊盡是已經綻放的春花,水中的錦鯉悠閑自在,水面上映照着這豔麗的春景。

單單是看着眼前這些怡人的美景,便已經讓人一掃方才的疲憊。

康熙心情大好,當即作了一首禦詩。

衆人趕緊紛紛開口誇贊,從立意,韻腳,平仄等多個角度吹捧。

張英作為當世文壇大家,也從自己的角度,肯定了康熙的這首禦詩。

可被誇的正主卻神色淡淡。

直到李光地一開口, “臣等今日有幸仰瞻聖上當場制詩,感觸頗深,皇上作的禦詩不單單辭韻精妙,而且還寓意着治天下之大道,實在是近世罕見,即便是上數歷代,也無法尋到比此詩更好的佳作,實在是可堪昭垂萬世,傳之無極。”

做官嘛,誰沒讨好過上司

可讨好的這麽直白的,還說的這麽言辭懇切的,那還真是沒有。

畢竟都是讀書人,誇上司作的詩也好,寫的文章也好,都是從讀書人的角度,最多略誇大些,像李光地誇得這麽“天上有地上無”的,實在少見。

石文晟老神在在地夾了口菜吃,讓他辦事可以,論起吹捧,還得看別人,反正伴駕這個活兒,他是做不來的,所以方才皇上召見了這兩位,他才是最高興的那個。

康熙一高興,當即答允: “既然愛卿如此喜愛朕的這首詩,那明日,朕親自寫好,叫人給你送去,你便替朕将它昭垂萬世,傳之無極吧。”

“臣多謝皇上賞賜!”

你瞧瞧,這些個累死累活的,吃頓飯還得提心吊膽,人家是皇上自己惦記着的人,還得了唯一的一首禦詩。

看着其他人五顏六色的臉,康熙再次感嘆: 【可惜煦兒不在,朕還真想聽聽看,他們現在都在心裏想些什麽,必定是十分精彩啊,又錯過了一場好戲,可惜,可惜啊!】

悠閑過後,就該繼續忙政務,兩位提督學政趕緊把各自省府的科考事宜詳細陳述。

一聽江蘇這邊,學子衆多,且各個都是有些才學的,偏錄取的名額有限,康熙不免有些憐惜。

他對石文晟說: “爾等傳朕口谕,江蘇舉人和貢生,監生,廪生等,有精于書法,且願到內廷替朕抄寫文章的,讓他們赴爾等衙門報名,朕會親自為他們加一場考試。”

石文晟麻溜起身,靈活的甚至不像他這個年紀, “是,臣領旨。”

李光地看向石文晟,突然有些羨慕,別看他得了一首禦詩,看着風光無限,那都是表面榮寵。皇上給江南學子加試,卻是石文晟實打實的政績,還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人家有個做太子妃的侄女,遲早是要升上去的。

不像他,只能汲汲營營,費盡心思,才能勉強往上爬。

皇上還是寵太子的,倒了個索額圖,這立馬就又要扶起一個石文晟。

“對了,朕讓你會審原任山安同知佟世祿狀告張鵬翮一案,結果怎麽樣了”

河道總督張鵬翮坐直了身子,看向石文晟的時候,眼神着實不善。

他差人私下找過石文晟,石文晟油鹽不進,非說什麽定秉公審理,因此私下二人算是就此結了仇。

“回皇上,當日,山安同知佟世祿被冤任內诳取支出庫銀十三萬兩錢糧,遲誤工程。臣已命人去過他的老家查證,并未發現該批錢糧的蹤跡,反而發現另一位山安同知裘陳佩,有所欺瞞。”

石文晟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 “這十三萬兩錢糧根本就不存在,未曾送往山安。”

康熙嘴角微微向下,沉聲道: “未曾送往戶部的賬上可記着這筆支出呢……”

“罷了,這件事你不要管了,朕會讓戶部尚書徐潮親自去查。”

其實康熙心裏不是沒有猜測,只是黃河年年決口,朝中只有張鵬翮熟悉河道的情況,此人輕易不能動,否則他也不會,在佟世祿叩宮門親自狀告張鵬翮之後,還繼續讓張鵬翮留任。

不想讓石文晟再參與,也是不想張鵬翮與他産生沖突,将來在朝中二人不合,累得太子為難。

“朕有些累了,你們都退下吧。”

諸位大臣起身,張英作為其中唯一一個白頭老翁,走得顫顫巍巍的,實在顯眼,康熙想不注意到他都難。

“太子,你親自去送一送你的老師。”

“兒臣領旨。”

太子上前,主動攙扶着張英,張英推脫了兩回。

康熙擺了擺手, “趕緊回去吧,都一把年紀了,別自己摔上一跤。”

張英這才勉強接受。

将張英送回府上之後,師徒二人在書房關起門來,聊了幾句。

“老師如今倒是悠閑自在,孤聽聞老師在江寧,時常白酒一杯,清琴一曲,還對外宣稱:非理事決不做,費力挽回事決不做,敗壞生平,不可告人事決不做。意欲攀附老師之人,還是絡繹不絕。”

“殿下身負重任,自然不能像老臣一般躲懶。”

太子苦笑, “從小,孤就聽身邊的人都對孤說這句話,孤也一直想要承擔起這份重擔,但孤最近突然發現,皇阿瑪其實并不希望孤這麽做。”

看着面前剛剛而立之年的太子,已經不複從前的驕傲自信,張英不禁回想起太子初次出閣講學,讓所有大臣驚豔那一幕,距今不過才過去數年而已。

驚才絕豔的少年郎,現下如同一只被束縛的雄獅,眼中滿是驚懼之色。

獅王尚在壯年,又怎麽會願意把手中的權利讓給年輕的後繼者,即便這個年輕的後繼者多麽多麽的優秀,都是一樣的結果。

“殿下……”

“老師,索額圖是皇阿瑪替孤培養的,但皇阿瑪又廢棄了他,皇阿瑪這是在警告孤。他想操控孤的一舉一動,讓孤只能在他的操縱下,表演給底下的臣子們看,太子有多優秀,有多聽話。”

太子心裏的憤恨噴湧而出,他壓抑了太久,自從索額圖出事至今,三年了,這些話他誰也沒有說,沒有表現出一絲不滿,他不敢,更不能。

“可孤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孤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而非那木偶戲中的傀儡!”

“殿下,皇上他先是君王,然後才是你的阿瑪呀!你得看清這一點,父子天倫是其一,君臣有別是其二,殿下要把握好分寸,一定要按耐住性子,不能頂撞皇上。”

張英到底年紀大了,看不得自己教導長大的孩子如此痛苦,便又大着膽子對他說了幾句肺腑之言: “老臣說句不敬的話,那個位子一定是你的,不過早晚而已,不争便是最好的争,既然皇上喜歡操心,那殿下就應該讓皇上替你着急,為你着想。”

“況且如今已經有了太孫,殿下又愁什麽呢您大可将精力多放些在養育太孫這上頭,您是皇上親自撫育教養長大的,親自體會過,方能理解皇上的感受。”

“老臣其實倒也見過這樣掌控欲旺盛的長輩,不過,那是一對母子。家中做父親的早逝,做母親的,一邊苦苦地撐着這個家,一邊将孩子撫養成人,又供他讀書,這個孩子也争氣,考上了童生,秀才,又成了舉人,鄉裏人人稱道。”

太子靜靜地聽着,嘴角緊抿,雖然不明白老師為何要與他說起這對孤兒寡母的事,但教養讓他保持着沉默,不曾開口打斷老師。

“可等到孩子要赴京趕考的時候,做母親的不願意了。”張英故意在轉折處賣了個關子,停下喝了一口茶。

太子蹙眉,不禁追問: “這是為何若能考中進士,那便與舉人截然不同了。”

張英笑看着他,放下手裏的茶杯,這才緩緩回答: “因為這位母親習慣了自己的孩子從小依賴着她,當這種依賴不存在了,她便開始不安,開始焦躁,從而把怒火撒在兒媳身上,這位兒媳覺得不是自己的錯,出言頂撞,這位母親就處罰了兒媳,後來又見兒子當面維護兒媳,替她辯解,更是惱怒,于是便休棄了兒媳,替他另尋了一位更順從聽話的新婦。”

雖然張英口中句句都是母親,兒子與兒媳。

但太子知道,這分別代指皇阿瑪,他自己還有索額圖。

“這個做兒子的不想母子關系進一步惡劣,也不想他的新婦同原配一樣下場,所以不再執着于赴京趕考,而是一邊做着教習,一邊繼續鞏固自己,後來,有了孫兒,母親的心思挪到了孫輩身上,竟主動鼓勵他去試一試,殿下猜,他最後考中與否”

“當是……考中了吧。”太子有些遲疑。

“不,他沒有。”張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沒有”太子再次皺眉。

“對,沒有,這是真實的事情,不是戲文裏的故事,哪有這麽十全十美。”張英大笑。

太子恍惚,靜默不語。

“但他兒子考中了,還進了翰林院,入了內閣,官至一品,位極人臣。”

張英看着太子,眼神頗有深意。

“這當真是真實發生的事跡麽老師不會是故意說出來,诓騙孤的吧”

“老臣豈敢,這個故事裏的孫兒,便是老臣相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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