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濕衣

第6章 濕衣

被那看守潑了十餘次,趙姝衣擺發絲皆在不住滴水,幾乎同直接落湖無異。

凜風被擋住,她略回了些神智,只是假寐着留意周遭動靜。

能覺出冰水不住得從她身上透進他衣衫裏,眼皮微微留了道縫,便瞧見男人線條流暢的下颌,還有那深邃俊逸到近乎妖冶的面容。

從這個角度看,那輪廓便更相似了。

想到臨行前,如晦哥哥痛楚決絕的模樣,趙姝心裏陡然悲怆到将欲落淚,她已經硬撐了太久,這天淵之別的境遇,連她自己都驚異求生的意念。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面容絕美卻瘋癫的胡女。她不喜嬴無疾,但卻莫名覺他那胡女親切。

可那時,她秉性貪玩,他母子不過是微賤流民,新鮮勁過了,也早忘了顧念。

好像便是她回洛邑秋狩的兩個月,回來之後,那胡女被害,嬴無疾也不知所蹤。

……

感受到肩頭臂膀的穩妥有力,一股子難抑的心慌蔓延開來,經歷了這一切後,她忽然猜度,那時候這人亦不過十六,該是怎樣可怖悲絕的一種心境。

于她而言,若将那言辭不通的胡女接入府內,不過是随口一句話的事。

可世間之濁,生民之苦,女子之艱,她從前游冶享樂,哪裏會想到竟有如此多的苦厄。

“屬吏王允何在”頭頂清朗嗓音響起,她立刻屏息凝神,歪頭阖緊眼睛,一動不動。

但聽先前那屬吏一疊聲告罪,同這些日子的兇惡刻薄判若兩人。

“你無罪,只管起身。”嬴無疾慣會安撫人心,便是對這新來投靠的小吏,他也不吝口舌,甚至還客氣地捧了兩句,“王允,有一事本君還要勞你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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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屬吏是芈氏身邊一老宦的遠親,他私下聽聞過這位王孫的秉性行事,聽他這般客氣時,一時心中警鐘大作,卻又絕不敢顯在面上,只得強作鎮定,恭手待命。

“罰質子來此是本君私令,如何王叔會知曉。九原郡城旦近日病死不少,王允,你可知該如何做了”

原來是石場戍衛混了細作,而他這個掌事屬吏竟未發覺,王允當即腦門沁汗,他知道王孫疾是個什麽樣的主兒,告罪解釋惹了他煩,只怕死的更慘。只有辦成了事兒,他才自能避過牽連。

王允明白這個道理,當即不多言,只是拱手鄭重應諾。

然而當他看向王孫抱着的人時,又不知該作何态度。不是先前囑了他‘不必顧忌,只當一般重犯。’如今這場面……

正犯難之際,遠遠地瞧見一縱人馬飛也似地過來。

有王孫府的侍從要來接手,被成戊一腳踢開了去。

嬴無疾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倒也沒有把人遞過去的意思。

反正回去也得換衣,懷中人又實在輕得沒幾兩肉,他朝成戊指了指牽馬之處:“去将赤骥牽來。”

趙姝忽然禁不住冷,不小心打了個寒戰。

正當她緊張之際,但聽頭頂有些不耐道:“罷了,今夜無事,還是不騎馬了,去尋輛馬車慢些無妨。”

待要登車時,嬴無疾回身望了眼還在石場勞作的降兵,忽然對成戊說:“你乘赤骥去尋太傅,請他給趙人工匠安排去處,照什伍制,入良人籍。”

厚重羊氈的簾幕落下,車輪滾動碾過冰封泥路,風燈燃起,車轎內萱軟無聲。

那屬吏臨時尋來的馬車裏,竟也放了銅獸炭爐,轎廂并不寬闊,卻将暖意聚得更快了些。

經這久違的熱氣略略一哄,趙姝但覺血脈流淌起來,即便濕衣冰寒粘膩,她亦是吐息平和了些,漸漸回複了神智。

若說方才她還是半昏半演,此刻卻是徹底清醒了,只是出于生存本能,這溫暖安逸叫她貪戀,她怕醒了要被丢出車去,亦或是不想再被他言辭嘲諷,也就這麽繼續昏睡。

燭火蒙蒙裏,耳邊似聽的抖落衣衫的聲音。

正疑惑間,馬車重重颠簸了下,原本她是側面朝內半躺在條凳上的,這一下連反應都不及,人便被颠得一個翻身,朝外滾去。

還不等她驚呼醒轉,便又被一雙有力臂膀俯身攔下。

屬吏周到,車轎中不僅燃好銅爐,更是連替換的幹淨衣衫都備了兩套。

觸手濕冷,嬴無疾見人還昏迷着,就打算替她先将濕衣換了。

想不到仇雠落難,竟還得他纡尊降貴,親自來照顧了。

他低聲嫌棄道:“真是無用。”

這一句雖不是好話,倒音調輕緩,同先前語調迥異。

抖開新衣朝邊上放了,他長指靈活,兩下就挑開了她腰間系帶。

動作之輕,一直到他來掀她胸前衣襟時,趙姝才倏然明白過來。

她猛地睜開眼,抖着潮濕羽睫,一手按住胸前衣襟,聲調細弱脫口驚問:“你幹什麽!”

嬴無疾亦似被踩了尾巴一般,手上動作不停,一下掙開她就将那件粗糙中衣掀至肩下,他丢過新衣,冷聲道:“正月還要與周人會盟,你若死了,本君就叫你的人一同陪葬。”

這樣殘忍威脅的話,若在往常,趙姝勢必要被惹怒。可她方才的确是被這人救下,亦聽的他赦免那些工匠的話,此刻便全然沒有當真。

中衣被他半邊掀去肩下,好在是隆冬,即便她是脫了外衣受刑的,中衣之下也還有最後一層裏衣。

匆忙将濕*七*七*整*理衣拉回掖好,她甚至還将衣帶重新系好。

縱是有銅爐烘着,被兩重濕衣并一層厚布束胸裹着,身體愈漸回溫後,齒關反倒開始不住得磕碰起來。

方才那纖薄肩頭的觸感尚在,嬴無疾蹙眉壓制住異念,有厚實新衣不換,偏要裹濕衣,這人莫不是叫冰水泡壞了腦子

遂晲着她冷道:“換衣罷了,這麽緊張作甚。”

如今渾身透濕,又同處一轎,趙姝一時心虛,随口便急急回了句:“你的衣服,我不穿。”

嬴無疾氣笑,當下去掀轎後槅門:“既不怕冷,便下去騎馬。”

濕衣被風一吹,趙姝頓時凍徹心扉,又劇烈打起擺子來。而男人神色不似作僞,一面将木門敞開,一面便來抓她的手。

湖邊受刑的痛苦讓她的心頓時皺縮成一團,寒冷,已經如妖魔般镌刻于腦海,叫她理智奔潰。

“不、不要!”身子朝外跌的一刻,她竟不管不顧一頭撞到他身側,似一只受傷将死的林鹿,緊緊地靠着人,汲取着微薄但珍貴的暖意。

背後一片潮濕,她是在用自己擋風遮寒呢。嬴無疾長眉擰起,就要發作時,卻聽身後人貓似得軟了語調,依稀間竟隐有哭腔:“莫将我丢下去,我……我只是,只是體陋有瘡,不、不願人瞧。”

頃刻間,一絲奇異的觸動爬上脊骨,背後那人緊緊偎貼之處,他竟覺着不涼反熱。

氣氛一時寂靜到可怕。

沉默半晌後,他到底沒有回頭去看,只淡淡留下句:“悶的很,本君還是騎馬先行一步,趙太子自便吧。”

出了車轎,嬴無疾反手阖攏槅門,順勢撫平扣緊了在外頭擋風保暖的氈布。

直到他跨馬坐穩,還不自禁地輕輕搓撚左手指節,果真是與他這樣泥沼裏摸爬大的人不同,那些個自小嬌養的王孫貴胄,便連肩頸的膚質都那般若羊脂絲帛。

冰寒勁風拂面,那點子迷惘瞬間消散,他眼中清明肅然,望着遠處斜陽裏,影影憧憧巍峨連綿的鹹陽城,似有罕見哀色從他眸底掠過。

他揚手招來一個死士,縱馬并騎後,低聲說:“去将質子身邊的女子接來,餘下将士六十八人……今夜處置了吧。那位廉小将麽,暫且留下。”

邯鄲良匠務必要容留善待,若有公卿彈劾,倒還正成就他仁善的美名。而這些趙人獲罪的降将,他細察了幾日,并無自個兒滿意的,此刻處置了,也好在祖父面前正名,他絕非做無度施恩的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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