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兄長

第36章 兄長

“小樂, 是兄長來晚了,叫你受苦。”

直到這人在廊下将這句話再重複了一遍,趙姝才禁不住渾身戰栗了下,她幾乎不敢回頭去瞧他, 眼眶唰得一下就紅了。

別館雖不似王孫府, 因着自敕造以來就是接待列國使節賓客的, 眼下雖只接待了宗周一國的使臣,平日看着冷清,暗地裏守衛亦未必少的了的。

廊外只孤燈一盞, 趙姝認出來人後,按耐下心緒, 先是并未相認, 只反握住對方的手, 背着身将人朝屋裏牽。

屋門閉合前, 她依舊未曾去看他, 而是探了探頭朝外确認。

“暗衛都去了你王舅的院落,此間只有幾個灑掃庭院的婆子, 來前我已着人引開了, 你且放心。”

趙如晦立在她身後,語意裏是一如往昔的溫吞穩妥,只是到底染了三分頹然。

就是這麽點子頹然, 讓他聽起來, 無依無恃的, 音調裏透出些凄冷零落。

屋門阖攏, 趙姝抵着門想要控制情緒, 她兩手撐在屏門浮屠鶴紋上,喉間發出微不可查的哽聲, 背着身微微發顫。

“确是兄長來晚,小樂若是怨我,也是應當。”他音調依舊溫和,只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裏失了溫度,自身後上下打量着她。

聽得身後腳步靠近的一瞬,趙姝再也忍不得心中數月的思念流離,極低地抽泣了半記,遂轉身一頭撞進了男人心口。

“兄長……”她抽噎着壓着聲地喚,來來回回就是這麽兩個字,好似要把缺了數月的都一時補回,“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就死了,我還以為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呀,小晦哥哥。”

其實趙如晦早已加冠四年,比趙姝要整整大上七歲,只是他生相偏年輕,雖無血緣,偏一雙狹長的杏核眼倒是同趙姝莫名肖似。他容貌秀麗柔和,又常年鑽研醫理,笑起來時左頰還有個深深的梨渦,他自幼便是明朗溫柔的相貌,即便如今年屆廿四,亦同十七八的少年郎一般清瞿。

五歲那年,她從公主府拖着戚英倉皇逃出來後,泣血奔至宮門前時,于天塌地陷之際,正是這人,目中悲憫溫善将她抱起,嘆息着對她說,從今後她就是趙國的嫡長公子,而他是王新認的義子,是她的兄長。

少年說會幫她求情留下戚英,最後亦真的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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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年起,趙姝就愛纏着這位義兄,無人處,他喚她小樂,而她則會疊聲親昵地叫他小晦哥哥。

兩個人長久地擁在一處,沒有分毫逾矩,趙姝後背上傳來有節奏的輕柔拍撫,一如從前每一回她不高興的時候。

“兄長,你不跟着國師,怎麽會到這兒來的?”

趙姝泣涕而笑,從他懷裏掙出後,仰起腦袋笑着就去捏他臉。

此情此景,她也不知是怎麽了,見了這人,依然是閑不住自己的手,她雖是被他明确地拒過,可還是忍不住,對着他就要戳戳抱抱。

趙如晦照例是寵溺地任由她動作,也伸手去她額間彈敲了下。

“王上信任妖後,師父他被褫奪了封地兵權,流亡入趙了,他憂心寒毒,令我親自入秦。”

他笑起來梨渦一點,眉目間隐帶憂色疼惜,一把捉住她作亂的手。

趙姝猛然間想起來先前在荒殿,自己是沒有淨手的,見兄長就盯着那食指瞧,她甚至憂心是不是有什麽痕跡未揩盡,心虛羞氖鋪天蓋地般地襲來,她便未曾留意到對方眼底的陰冷,陡然就将那只手抽走,抿着唇藏到了背後。

男人手裏一空,遂落寞地捏了捏袖中硬物,一面攬着人去幾案邊坐了,同她将趙國如今局勢一一敘述。

其中還涉及到了燕齊二國的态度,許多人趙姝連聽都未聽過,她先還保持着俨然肅聽的樣兒,到了後來,在紛繁雜亂的國事裏,便捕到一條不大對勁的。

同樣說邯鄲亂局,他說是父王被繼後囚了,可方才王舅和那人不是這麽說的,他們說是國師季越入燕,卻還操控着邯鄲的半數兵權,在與父王遙遙對峙。

兩者的說法,對不上啊。

國師季越實則原是晉國落魄大支,他是如晦哥哥生父,卻将獨子送與趙王,而趙如晦只能稱季越為師父這一點,趙姝其實也是知情。

倘或方才車轎內說季越失勢的只有王孫疾,那趙姝會毫不猶豫地覺得是王孫疾說謊。

可王舅亦在啊。

兩者說法不一,是他們中的誰,在故意騙她嗎

可是騙她的目的,又是為何她又有什麽能騙的呢

“小樂,我如今走投無路,有一事或許只有你能助我。”

她後知後覺地仰起頭,一見趙如晦眉眼裏的失意時,一顆心當即被刀子絞動似的,想也不想地就說:“我能有什麽助益,不給你添亂才是,若非我在平城降了,也不會害趙國至此,兄長你但說就是。”

男人避開她的眼,垂頭又複拉過她手拍哄:“秦趙之戰如何怪的了你,國人亦都說是廉氏作戰失利,小樂,亂世難安,是兄長未曾護好你,如今我願在鹹陽謀生,想請你與我引薦一人。”

“兄長想要我引薦……王孫疾?”

“不是,我無心政事,只要你替我引薦雍國夫人芈氏。”

趙姝愣了下,剛想說芈嫣還不如嬴無疾呢,卻被他打斷道:“小樂,兄長都探過了,治腰疾的法子原就是我教你的,如今我身無長物,也就這一個安身立命的法子,你莫憂心,我只是想通過芈氏好入鹹陽醫署罷了。”

聽他說的潦倒,趙姝心裏難受,遂俯身再次朝他肩頭倚去,悶着聲地說:“那倒不難,只是委屈兄長,等長樂去缯地就封,咱們就可一起離秦了。”

借着外頭廊下殘輝,男人缱绻拂過她發頂,忽而目色晦暗陰冷,剛拂過她墨發的指節裏,隐有鐵器幽芒閃現。

燕京新來的令,國師季越要他即刻取了公子殊性命。

父親在信中雖未明說,可他亦是猜出了,約莫是趙國要有王位之争,而這傻丫頭,陰差陽錯得因了平城之降,如今那二十萬軍士雖被分散了重編,卻使趙國各處,皆在暗頌公子殊的仁義,說她有君王氣度。

父親同他謀了一世,也算是看着公子殊長大,可如今她深陷秦國,而父親已同燕人談妥,不必再擁立傀儡,只需公子殊一死,燕國就會助季越奪位。

指間寒芒轉過數個來回,鐵刃冰冷。而懷中人小腦袋亦不停在他肩頭蹭着,鮮活柔軟。

彈指剎那,他卻糾結反複了不知多少回。

在少女仰頭朝他眼前揮手之際,趙如晦笑着将鐵刃又斂回了袖內。

他打着‘同姓不婚’的幌子在那昏君身側潛藏侍奉了十二年,亦是克制守禮地忍耐了十二年,如今父親還有一步就要登位了,亦終是要光複舊晉宗廟。

他想着,自己不是下不了手,而是不必下手。

籌謀了這麽些年,他想着,即便是要這人死,他也總得先嘗過了她的滋味,才不算辜負這一場‘兄妹’情深。

“小樂,我曾救過一位波斯商婦,她是行商裏的翹楚,亦在西域諸國開設了許多酒肆驿站,待你為我引薦了,為兄想法子先送你去西域避禍,等趙燕事定……”

趙姝想問他是否能一并去時,就聽的門外突然響起緩而有力的叩門聲。

二人當即噤言,只見一道高大人影被孤燈投照,外頭傳來王孫疾低問:“小公子,你王舅先行一步去燕國了,他這是不要你了,別館也不好久住,随本君回府吧。”

聲調低沉又帶了三分揶揄調侃,聽起來卻是親密多過讨厭的。

趙姝立刻推着趙如晦一并躺去塌上,她既怕嬴無疾不管不顧地突然沖進來,又惱他發神經言辭如此親密,唯恐叫兄長誤解,一時被兩重驚吓裹挾着,開口冰冷怒道:“我已解衣睡下了,別館一切俱備,不勞王孫操心。”

外頭人沉默了會兒,不僅沒走,屏門發出嘎吱得撞擊聲,他反倒斜倚在門上,似是在望月,又勸了句:“此地皆是宮中眼線,你也不怕渭陽再來糾纏,說不準她下回再弄些什麽藥來,本君可不願再替你承擔。”

若說上句還有可能只是盟友知交的關切,那這一句裏,便實打實地摻進濃重的嗔怨,是那種情人間才會用的語氣。

趙姝不敢回頭去看塌上人神色,她只覺着脖頸後都是涼氣,想着那人先前在荒殿時的妖冶模樣,她唯恐他再說出什麽更可怕的話來,若是有可能的話,她此刻簡直想灑包蒙.汗藥,能叫這人立時消失就好了。

出口的話冷淡疏離卻反而恭敬了起來:“渭陽公主不過是小孩兒心性,當不得真,今夜牽累王孫,我明日同她說清了也就是了。”

她以為這樣的冷語總能先揭過今夜,可外頭人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麽藥,聽她這般冷對時,反而‘啧’得嗤笑了記,立直了身子擡手就要去推門:“看來是別館寝具更上乘些,本君索性也來試一試。”

這話幾乎就是坐實了兩人的關系,趙姝冤得翻了個白眼,卻還是明白孰輕孰重,她無奈揚聲應了下,回頭朝塌上面容尤平和的男子搖了搖頭。

無暇解釋,她立刻擡手用被子将人一蓋,打落床邊帷幔後,一邊快步朝門外去,只略一猶豫,就擡手扯下了易容,還将領口腰側的扣子系帶解了些,作出剛從塌上起身的樣子。

她豁得拉開門,還沒将準備好的說辭用上,就被人攬着腰一下子擁了過去。

她愕然擡頭撞進一雙含笑氤氲的碧眸。

覺出對方目帶侵略,似在她頸項裏不住游弋,趙姝怕他還要再當着裏頭人說些暧昧的話,她遂氣哼哼地一把揮開人,一面扣衣,也不刻意去掩門:“都說了睡下了,王孫有事不好明日說嗎,罷了,我倒有一陣沒去馬場了,走走。”

聽她這麽說時,嬴無疾暗自留神,想着趕明索性叫人去弄些珍禽走獸養着,憑他的耳力,竟一時也未注意到屋內還有人。

待二人走後不久,便有一人緩步而出,目容沉靜地倚門矗立,殘燈照着他孤影茕茕,瞧着前頭兩人不遠的身影,暗夜裏,他頰側梨渦隐隐,卻忽有滴滴答答的水聲自掌心滑落,細看時,竟是血痕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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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楚的軍隊勢如破竹,捷報比預想中的來的還要快,當楚國舊都郢被攻破時,雍國夫人芈氏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她還特地将芈融喚到身邊斥責了一頓,後悔此番如此順利,正是該與他積威的機會,早知道,當初就是綁也要将這混賬東西綁去随軍。

而燕國亦在缯地以北同趙人開戰,雙方勢均力敵,不過半月盡皆罷兵,雙方國君簽了個邊地貿易的文書,是個握手言和的事态。

只不過,趙王戬病重,外頭都傳言活不過今夏,不用遠在燕國的國師季越操控,就連趙戬一些宗親舊部,對着繼後才降生不足一歲的小兒,都在私底下議論着主少國疑,邯鄲王城暗流湧動,奪位之争,只待趙戬咽氣就要上演。

而這亂世紛擾,趙姝日日休養在蘭臺,自是無人會與她知會分毫的。

這半個多月裏,聽聞兄長已成了醫署的官長,頗受雍國夫人的看重。他倒是沒親自來,只讓大乙一并送了三顆藥,只囑她萬要貼身藏好,旁的也沒說什麽。

寒毒的确是發作了一回,她一個人蜷在浴池裏,還是吃了大乙給的藥。

日子流水似地過,天氣漸暖,蘭臺裏養了十餘種珍奇小獸,皆是成雙成對的,她的日子過的安逸平靜,連戚英也被人請來了幾回。

小丫頭盛裝而來,一回比一回打扮得俏麗雍容,最後一回來時,更是衆星捧月般呼奴使婢,趙姝原還提醒她公子融非是良人,最後一回時,自己也疑惑了,甚至有些後悔,瞧起來,這芈融對英英怎麽比她當年還要用心些。

不管怎麽說,趙姝如今無權無勢,入秦後似現下的日子,已經算是不錯了。

唯一讓她頭疼的,便是那人夜裏的糾纏。

他将政務處理的地方盡數移到蘭臺,同她一并宿在小樓裏。

白日裏倒還好些,不過是一個喂兔子逗松鼠,一個下了朝伏案研讀,至多是吃飯時一處,有時話頭岔了,要被他揶揄調侃兩句。

只是一入了夜,這人就日日要她着回女裝相陪,他自個兒吃素飲漿,倒時不時借夜膳的名頭,變着法兒地勾她飲酒。

不過倒也就是摟摟抱抱,沒有真的再逼迫過她。時日久了,趙姝都有些慣了,除了羞氖外,也不再有什麽畏懼的情緒。

暖燭高照,這一夜小樓裏特意燃了地龍,趙姝只穿了件極薄的貼身春衫,雖是廣袖博帶式樣華貴,卻到底只是單層,不該是這季節穿的,若隐若現的,連她自己穿戴後立在銅鏡前,都覺着有些不敢瞧。

春衫是淡雅的杏粉,顯得她芙頰鮮嫩,韶顏稚齒,*七*七*整*理好看是好看的,可她還是不慣這樣特地換了衫梳妝打扮地去陪那人。

好好的一國儲君,如今更是有封地的君侯了,卻要似女闾裏的娼優伶人一般,若非并沒什麽實質的事兒發生,她也好像沒撈着什麽好處,那她幾乎就要覺着,自己就是個以色侍人的女奴了。

正自氣悶委屈,沒留意身後人的靠近,待那人攬肩一下将她抱住時,滾燙胸腹貼着纖弱脊背,她當即驚喘着回頭,扁着嘴狠狠推了他一把,少女嬌氣聲調裏是毫無顧忌地埋怨:“用膳就用膳,你若有病就去診脈,莫總是尋我開心。”

嬴無疾今日心情甚好,被她這樣亦罵渾不在意,不過他還是板起臉,居高臨下地一下将人抵在銅鏡前。

對視不過片刻,趙姝立刻敗下陣來,縮着肩想要逃走。

男人忽而朗笑着将她一下橫抱起:“楚王納了半壁江山歸秦,他自降爵位為侯,芈氏會遣公子融入楚。”

他抱着人朝擺了膳的外間行去,見她興致缺缺一臉不情願,心下頓了頓,不由得将人朝懷裏颠抱得緊了些,卸了笑狀似無意般地又對她說:“對了,本君同楚姬的婚事,今早上祖父也主動撤了。”

聽了這話,趙姝掀眼皮瞧了他一眼,心裏頭莫名起了些不願承認的偎貼,只依舊橫眉冷對:“那倒是該賀喜王孫,沒有被那喪國失地的楚姬耽誤了大好年華。”

嬴無疾‘啧’了聲,還想再開口針鋒相對地讨回兩句時,就聽旋梯上‘噔噔噔’腳步急促。

他皺眉将人放下,就見平日還算沉穩懂禮的采秠喘的話都說不清了,一下跪了指着小樓外頭:“不、不、不好了,王孫!府上…來了個、瘋婦…非說是您阿娘,李翁又不在……”

采秠一口氣還沒喘過來,就見男人什麽都沒問,風似地就朝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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