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屋
第40章 金屋
女闾裏夜間客多, 且多為西域各地來的異族客商,言語粗放豪邁,即便是竹林小樓離着正廳有一段距離,到了起更的時候, 也依舊能聽到筝歌笑鬧, 隐隐不斷。
到底是寸土寸金的北市, 這所獨立的小樓附近,亦還有幾所單獨辟置的精巧樓閣,錯落有序地布置在林子深處。
許是今日生意太好, 老鸨兒咂摸着那日貴人說的話,遂大着膽子試着将三名來尋歡的豪客引到了林子裏。因見暗衛沒有出來阻時, 她便放心地索性将林子裏封了快半月的五間屋子都啓用了。
老鸨兒早看出來小樓那位嬌客該是哪位權貴的外室, 怕是個不聽話的, 才被弄到她這處來吓唬受罪。
她是收足了銀錢的, 可商人本性逐利, 眼看着竹林環繞小樓的五棟屋子白白空置半月,而那權貴亦未再有甚動靜, 老鸨兒自是不甘心, 再這麽等下去的。
她想着來此的客人多有怪癖,行事時若叫那聲調傳到小樓裏,叫那嬌客也聽聽, 曉得些這世上的道理, 豈不也算是她好心給人開導了不是。
老鸨兒的算盤打的不錯。
掌燈時分, 趙姝原是思量怔忪着甩着縧子在門前竹林閑望的, 待見陸續有人跨過小徑熱鬧起來, 她也怕惹了事端,遂喚來侍女, 打了水洗漱,早早就上塌歇着了。
她原本就心緒萬千地睡不穩,到了二更初刻,四方作樂笑鬧的動靜反大了起來,她自是愈發睡不着,索性擁了被子在塌上靠坐起來。
隐隐約約的,像是有女子極低極細的調子入耳,聽不真切,卻足以叫她心頭不适發怵,苦着臉攥緊了褥子。
近墨者黑,哪怕有暗衛護着,她也不是木胎泥塑只日日窩在這塌上,這十餘日來,或是親見或是聽侍女閑聊,她也見聞了不少女闾裏的陰私污糟。
有被賭輸的郎君強行發賣的,有為了替弟弟救命換藥自願來的,也有來了後不到三日就後悔想要逃出去的。侍女說花魁娘子是個酒徒,得了怪病活不過三十,又說前兒哪個小女郎梳攏竟賣出了二金的花籌錢。
除了清倌人頭回的花籌錢外,侍女們最愛談的,便是哪個胡商又給了瑪瑙犀角金環一類的稀罕物。
這些侍女通常并不賣身,只是同胡商們混久了,言語彪悍無忌,她們賞銀得的多,說起閨闱床笫之事,便更是如數家珍。
趙姝從前慣愛逛邯鄲女闾,她最愛瞧舞姬水袖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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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從前去的女闾完全不是這樣的。
她知道那是女子賣笑掙錢的地方,可從未想過,竟會有如此多的污糟腌臜無奈。
頭幾日她還納罕無明,後來也自是回過味來,不是邯鄲女闾有什麽不一樣,或許是她去的地方,早已經有人提前安排妥帖。
擁被縮在塌上,她聽着不遠處似是那花魁娘子柳娘的醉笑輕歌聲。
柳娘算是花魁裏年歲大的了,約莫二十三四的樣兒,只是臉蛋身段不比豆蔻少女差。
是侬軟的江南小調,咿咿呀呀的,唱的動情卻又有些違和,倒不似與男人調情所用,更像是母親在哄孩童安睡,在春夜裏繞着竹林悠轉徘徊。
聽的叫人想起幼年童趣,聽的趙姝眼眶微紅。
她記得那位花魁,沒有名諱只有姓氏連藝名也不起一個,一張芙蓉面素雅清冷,唯有一雙眼顧盼含情,明麗魅惑,又似始終蘊着若有若無的哀怨。
聽人說,柳娘本是越國大夫之女,卻跟着庶人私奔,她郎君入秦要為客卿,因籌措不到足夠的打點銀錢,才于五年前将她騙來此地賣了。
閑極無聊,趙姝亦曾近前去聽過柳娘登臺獻藝過一回。
今夜裏,她聽着柳娘的越國小調,竟憶起從前母親在趙宮裏帶着她圍爐煮湯的光景,模糊又渺遠,一顆心莫名感應般,觸動苦澀亦懷戀。
她還記得母親曾笑着對她說:“小樂,人各有命,可我的小樂啊,偏就是天生帝胄的命,你同你乳娘和英英都不一樣的。這世間女子苦辛,那也是旁人命不好,等你及笄了,母親送你回封國,再替你招兩個聽話乖順的夫婿。”
娘親的面容都早已模糊,只記得這麽寥寥數句偏愛的話,還有已經記不全調子的入眠曲調。
筝音乍起,柳娘的歌聲漸高,趙姝抹了抹淚,倚在塌間思索。
正假寐間,外頭門扉被人開了,她立刻警覺地睜開眼。
小樓內外室之間還有珠簾,透過床上紗帳卻是能越過拐角依稀瞧見外頭人影的。
她是夜夜點着燈燭睡的,此時,見來人步履頗快也沒有出聲,她隔着兩重薄紗珠簾,摒着口氣,亦沒有發問。
先還是警覺驚疑的,待那道清瞿颀長的人影碰過珠簾,她以為自個兒看清楚了,是兄長去而複返,或是要提前接她離去。當即展顏涕笑着,從塌上一躍而下後,連鞋襪都沒穿,就那麽赤着足狡兔一般奔向來人。
或許同她自小被慣着任性長大有關,趙姝就是這等性子,天大的事,一旦挨過了,只要活着,她就得琢磨着來日何去。
尤其是對着趙如晦,她是從來都帶了分無賴癡纏的勁頭。
方才兄長來時,她已經自棄哀哭過了。也就是一二個時辰的空兒,她就已經想了透徹——就當是被狗咬了,從前她還清白着兄長也不要她,說不定自己什麽都沒了,哄着他去了西域,抛下一切,興許反而就能相守了呢。
人常說債多不愁,這麽想着,她反倒還生起了些浪跡域外的新奇期待來。
骨子裏,趙姝就是這樣,她天性自然喜歡去沒去過的新鮮地方,而又眷戀兄長同戚英家人般的陪伴溫暖。
“小晦哥哥,是都安排妥……”
她赤足單衣,一頭撞進來人懷裏,雙手親昵地才環上來人頸項,踮起腳正疑惑人怎麽高了數寸時,便對上一雙映着燭火的深邃碧眸。
後半句卡在喉嚨裏,趙姝險些咬了自個兒的舌頭。自那夜過後,這還是他們頭一回見着,她竟就認錯了人。
男人玄衣武服腰佩長劍,被他高大身軀籠着,對方還什麽都未說時,趙姝就覺着遍身打顫,本能地疾步倒退。
她足下虛軟脊背滲汗,一種無法呼吸的錯覺湧上,只覺着眼前這人直比猛獸虎豹還要可怖。
燭火渺渺屋內黯然,因是退的太急,一雙腿軟得交錯絆在一處,她低呼一記,眼瞧着就要朝後仰着摔去。
昏昧光影裏,嬴無疾伸手一撈,就讓她淩空着雙腳貼撞到他胸口。
方才那一句錯認自是落在了他耳裏。
以他的敏慧思慮,就是這麽一句,剎那間,破開三年來的無明迷霧,他幾乎是一下子,就将這對義兄妹的關系猜度到了。
原來從一開始,她會救他,會在醉後偷偷對着他呢喃拂拭,會在發覺他狠厲手段後驟然厭棄,原來公子殊所貪戀之人,那個同他相似的人,竟然就是她那旁支出身的義兄。
世間的陰差陽錯委實太多,周禮所謂的‘同姓不婚’,也是可笑,她癡戀的人根本不是什麽守禮的君子,而她如今又受困于此,受困于一個也是沒法給她承諾和婚約的人。
嬴無疾心中不适,正想着譏問她兩句時,卻聽懷中人掙命般開始低泣,好似魇着了一樣,只一味要去掙脫他的圈抱。
他其實是來同她言和的。
可又被她此刻模樣惹出了怒火。
她是赤着雙足跑出來的,鞋襪都未顧得上穿,可見的方才錯認人時是多麽的急迫熱切。然而一見是他,這副踢打掙紮活見鬼的樣兒,兩相較之,實在是天差地別的待遇。
他原是僅用一只手攬着的,掌下綿軟身軀扭轉逃避,食髓知味的人,一時間怒火裏就又夾雜進了熟稔燥熱。
“你這一身醫術都是從他那兒學的?”嬴無疾沒有将他同趙如晦的血緣關系說出來,他擡手将人圈着腰騰空架起,略略垂首與她平視,目色晦暗地冷哼:“你那義兄帶不走你。”
趁她愣神的空兒,他俯身将人橫抱起來,一言不發地就朝塌邊去。
他想好了,上一回确是他的錯,這一回,且該溫柔待她,往後若是順意時,将這麽個沒心眼又有封地的人留在身邊,也未嘗不可。
然而,當他将人壓去塌上後,身下人就恍若稚童般哀哭起來,聲調之大,實在是叫他沒了心思。
嬴無疾平複了下,遂翻身起來将那人亦抱擁過來,小心又強硬地按着她斜坐在自己雙腿上。
阖目嘆了記,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想個強迫女子的惡霸一般低俗。
世間萬物皆可交換,他只是對一個頗為麻煩的人起了念。
這人畢竟曾是趙國儲君,又同姬樵宗周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但凡是旁的女子,一座金屋貯之足矣,可對于曾經的趙‘太子’,珠玉食邑都未必能入她的眼。
他想同她談場交易,又不至于會動搖大局的交易。
寒毒的解藥不夠的話,那趙國的江山,想必是足夠的。
反正不論他往後娶哪國嫡妻,她做了趙王,亦只能誕下他的血脈。
這樣的籌碼,無論如何她都不該拒絕。今夜,他亦要她心甘情願地俯首缱绻。
将心中思量籌謀又細細梳理了一遍後,嬴無疾制着膝上溫軟身軀,正想着要同她好生談一談時,就發覺這人有些不對。
但見她不知從何時起也不再做無謂的推動了,只一頭烏雲墨發披散着不住發着抖,他皺眉細聽時,便聽的她呼吸急促齒關緊咬。
這模樣他太過熟悉,正是那些刺客死士就戮服毒前的樣兒。
他只覺着腦中一空心口被利刃挑破了般得疼,是久遠未覺的心悸慌亂,先前的绮念籌謀早散了不知何處雲天外頭,他當即捏着她的頰側啞着聲調沖口就是一句:“莫做傻事,我往後好生待你,那夜的事不會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