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四)
第24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四)
“獄中那人的上線和裴王府有聯系……但奇怪的是, 我順着線索,一直查到了蒼山。”
“沈府近來有大動作,今晚觀南寺怕是不太平, 據那邊探子傳來的消息,裴夕舟似乎恰巧也過去了……具體情況,都在這封密信中。”
梅長君握着信匆匆下樓, 耳邊回蕩着方才桑旭低沉的講述聲。
“觀南寺。”
她沉聲自語,不經意間朝北方望去。
煙雨樓外的天還亮着, 北邊的晚霞仿佛淬上了血氣, 浮現出微暗的紅。
顧府的馬車停在煙雨樓外。
梅長君站在馬前, 眸光低垂。
今日年考結束,裴夕舟早早離開了承天書院,竟然是去了觀南寺。
可是,他不是不信佛嗎?
前世裴夕舟從未步入過觀南寺一步, 對京都其他廟宇更是無甚興趣。衆所周知,老國師曾在寺廟中清修,身為他的弟子, 裴夕舟卻完全相反,除了接受老國師給的平安符外,不沾任何相關之物。
梅長君曾問過裴夕舟緣由, 他只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學茍知本, 六經皆我注腳, 因此不看釋藏經教, 不入佛寺半步。
今日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
梅長君蹙了蹙眉,再次擡目望了望北邊天際的紅雲。
城北地勢極高, 古剎廟宇的檐角穿雲而過,夕陽從最高的佛塔上徐徐下墜。天光一寸一寸暗下來,但沖天的血色仿佛自心頭騰升而起。
她只見過一次他白衣染血的樣子——那場冬獵。如今回憶起來,她竟覺得那日的天色同今晚一樣灼眼,不由下意識擡起手背擋了擋雙目。
“現在過去,希望能來得及……就當是還了他給出國師消息一事。”
梅長君接過車夫遞來的缰繩,翻身上馬。
……
觀南寺的大殿光線晦暗,外頭雲頭厚得一層壓着一層,為殿內灑下一大片陰影。
偏遠處,一片鮮紅的火光染透天邊。
黑衣人借着火色,看見了雲亭悶聲不吭抵在門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聲,喝道:“來人,撞門!”
幾名手下合力撞去,門被震得哐哐作響。
在門闩和雲亭終于抵擋不住之前,殿外突然傳來了一陣短促的笛聲。
黑衣人動作一頓,眸色越發陰沉,側目盯了手下一眼,他們連忙松了力道過去。
動蕩的大殿安靜下來。
雲亭猛地呼出一口氣,轉身往裏間走去。
一個人影在屏風內站着,其他人倒在地上,滾動間甲胄響起哐當的碰撞聲。
“他們退了?”
裴夕舟瞥見雲亭的身影,單手收回劍,淡淡開口,屏風上影子也透着一股肅殺之氣。
雲亭連忙應着,走到屏風內的幾步路上血光更濃。待他走至裴夕舟身前,才發覺殿內燭火快熄滅了。
借着昏暗的燭光,裴夕舟垂着眸,用素帕一點點拭去劍上的血跡。雲亭走至近旁,恭敬地望了裴夕舟一眼。
“世子,我們現在去哪裏?”
裴夕舟沒有說話。
他仍是細致地擦着劍,整個人是沉靜的,直到聽到雲亭隐含擔憂的再度提問聲,才擡起頭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喑啞着,說:“能去哪裏……”
燭火本就昏黃,可這僅剩的光卻照不進裴夕舟的眼裏。
他的雙眸從未如此刻一般晦暗,喉結動了動,才補了句:“倒是該去談談。”
雲亭的眉心狠狠跳了一下。他伸手去接劍,這才發現裴夕舟拿着素帕的手裏還牢牢握着什麽。
沒了素帕的遮掩,雲亭匆匆一看,依稀辨出他手裏握着的是前些日子花了大價錢定下來的玉石。玉石偏長,墜在裴夕舟的腰帶數日,雲亭一直好奇他要用它來做什麽。
眼下顯然不是問話的時候,裴夕舟的白袍皆已破損,衣角更浸着血痕,唯有玉石被好好護着,纖塵不染。
走出大殿,遠處煌煌的火色也已經熄滅了。
隐隐見有人在偏殿處等候,裴夕舟頓了頓,慢慢将玉石用幹淨的帕子包好,緩緩收入懷中。離了玉石的手指在冷風中逐漸冰涼,在走進偏殿時,他隔着外衫再次碰了碰那玉,如同觸碰茫茫冬日裏唯一的一絲溫暖。
“你在外候着。”
裴夕舟低聲吩咐了雲亭一句。
看着雲亭不情願的樣子,他淺淺笑了笑,道:“今日之事已了,你不必擔憂。”
察覺到裴夕舟壓抑下來的情緒,雲亭默默點了點頭,抱着雙手守在了門外。再次擡頭時,裴夕舟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偏殿門口。
“賢侄來了。”一中年男子聞聲擡眸,朝裴夕舟笑道。他一襲官袍,全身上下一塵不染,卻帶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他随手指了指空着的椅子,示意裴夕舟坐下,然後緩着語調悠悠地道:“你知道國師意味着什麽嗎?”
中年男子看了坐正的裴夕舟一眼,待瞧清他蹙眉的模樣,忽然笑了一聲:“兩百年之前,大乾第一代國師橫空出世。自此,國師對于百姓,就仿若憑空創造了一個信仰,用萬千頌語捧着一個随時會隕落的神靈。”
中年男子嘴角上揚,長嘆一聲。
“你肯定要說,自己看到的情形并非如此。咱們大乾如今的國師從未自恃身份,所言所行堪稱君子。”
他負着手來回走了兩步,頓下來道:“多年前,我曾同他說過國師與神靈之論。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中年男子将似笑非笑的眸光落在裴夕舟身上,而後閉上了雙眼,回憶道:“他說,我自然不是神靈,但我會盡己所能,行君子之事,不負你們所望。”
“可究竟負不負,還不是由他評說。”
說完此言,中年男子突然轉了彎,朝昏暗的內殿走去。
站在內殿門前,在明滅的分界線上,他背對着裴夕舟,望着只有些微火光透出的內殿,低笑道:“曾經刎頸之交啊。”
左手已緊緊握成了拳頭,中年男子死死遏制住指尖的顫抖,伸出右手指向亮處。
那兒燒着炭火,在這寂靜無聲的雪夜哔啵作響。
“你是君子!”
“我逆道亂常!”
裴夕舟靜靜地看着這一幕,片刻,才緩緩問道:“您等我前來,就是為了在我面前演這一出嗎?”
中年男子手指一顫。
他緩緩轉過身,眸色恢複了平靜。
“如今誰占了上風還難定論。但既然不願再生事端……你可以提前來接國師的位子。”
中年男子染着風霜的眉間仿佛要聚起風暴,視線冷寒如冰。半晌,他笑了笑,望着裴夕舟,語調升高,卻仿佛不是在對他說話:“這是我最後的讓步。”
“讓不讓步早就由不得您了。”裴夕舟看着他一臉淡然仿佛盡在掌握的樣子,平靜道,“這是那位給出的結果。”
中年男子一口氣堵在胸前,快步走向裴夕舟,一把揪起他的衣領,低聲道:“……過慧易夭,賢侄這般聰敏,便不怕折壽?”
裴夕舟原是受了傷的,體內真氣也一直在失控的邊緣,适才為了不讓雲亭擔憂,并未表露出來。此刻被中年男子揪起衣領,外力打破平衡,體內混亂而暴戾的真氣開始肆虐。
他還未答話,借着身上的疼痛徹底笑出聲來,望着中年男子的眸中盡是譏诮:“怕折壽?”
裴夕舟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師叔惡事做盡,是何時學會了慈悲為懷,開始擔憂我這個小輩?”
中年男子仿佛被刺了一下,驀地松開手。
“他是黃昏落日,卻想着能培養一道黎明曙光。”中年男子一甩衣袖,轉身向殿外走去,似是感嘆似是洩憤地道,“那我便站在這風雪如晦的朝堂,等着看。”
裴夕舟沒有應他,神情複雜地望着緊閉的內殿。
“世子!結束了?”
雲亭在殿外等了半晌,耐不住心中的憂慮,推門而入。
“您原先定好要在觀南寺暫住的,現下是回府,還是去客舍?”他一邊觀察着裴夕舟的神色,一邊微微側目往內殿處看了一眼。
裴夕舟站起身,眸中蕭索竟有幾分傲雪淩霜之感。
“……既然定了,便去客舍。”
客舍在偏殿的另一側,裴夕舟和雲亭一前一後沉默地走進早已收拾好的房間。
“世子,還是先上藥吧?”雲亭從袖中取出幾個藥瓶,擺在桌上。
裴夕舟掃了一眼,蒼白的唇微彎:“壓制功法的藥也在?”
“當然在了,少了哪瓶也少不了它呀……”
雲亭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自豪道:“還好我一向謹慎,随身帶着一堆藥,這下可都能用上了。”
裴夕舟默了默,伸手拿過裝着壓制功法藥丸的玉瓶,又去拿桌上的水壺。
“世子您別動,我來就好。”雲亭一邊搶着倒水,一邊絮叨,“久病成醫,您如今醫術高了,都用不着醫師,我也只能做些倒水的活計了。”
他将水杯遞到裴夕舟手中,見他取出三丸藥,才後知後覺地驚呼:“世子您的真氣——”
裴夕舟微微颔首,将藥服下後,開始取外傷所需的藥。
雲亭歇了話頭,抿唇望着他。
需要連服三丸藥來壓制,裴夕舟的五髒六腑想必早已如被沸水浸過一番,可他卻神色淡淡,冷玉般的眉眼似畫中仙一樣攝人心魄。
他解開衣襟,先前因打鬥而起的傷口滲出血漬。
“今日真不巧,來了觀南寺!”
雲亭望着一片紅,忍不住低聲道。
裴夕舟聞言卻搖了搖頭。
“若沒有這次碰巧,或是要被瞞上一世……”
語調蒼茫,人卻是在笑。
那是一種無悲無喜的笑,仿佛窗外茫茫飄雪都融成了他眸中譏色。
客舍外,一道灼紅身影正逆着風雪一路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