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三)

第28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三)

見梅長君認同地點了點頭, 裴夕舟清隽的眉眼微舒,抱着她往前走去。

躲完追兵,兩人也走到了無人之地。梅長君回憶着之前看過的圖冊, 辨了辨方向,問道:“我們從東部直接過去?”

“嗯,”裴夕舟似是心情極好, 聲音也不如往常那般清冷,“義烏也不是全然混亂, 我們走安定的村落過便好。”

“你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空寂的鄉道上飄着梅長君含笑的聲音。

“與長君同行, 得萬事小心。”

“因為我動不動就拔劍?”

“自然不是……”

“那是為何?”

因為珍而重之, 不願你處于任何危境。

他淺笑未答,将話題轉移開:“長君先前不是問我,江浙的兵為何這般不堪麽?”

“你覺得江浙整體民生如何?”

梅長君的興致被勾了起來,一邊思索一邊道:“除去少數如義烏縣等民風剽悍的山區, 江浙整體較為富庶,平日裏賦稅也少……”

“嗯。”

裴夕舟一邊走,一邊垂下眸來, 看着她繼續分析下去。

“改稻為桑才開始不久,百姓們還未脫離原先的印象……既然不難混碗飯吃,不到萬不得已, 自然無人願意拼命。”

梅長君說着,眸光微亮。

“前人習氣,後人遵循, 這般得過且過, 打仗時便無人真正出力了。”

裴夕舟點了點頭。

“便是如此。”

“脾性如此, 任是用上多少獎懲也難以扭轉。”梅長君蹙眉道,“地方軍不力, 即便外地援兵過來,護得了一時,也守不了一世。”

“也不絕對。”裴夕舟看着一副憂國憂民派頭的梅長君,輕笑道,“你看看義烏縣。”

他緩聲講起義烏這些年的情況。

山區艱苦,生活在這片土壤上的義烏百姓性格強硬、民風剽悍、極不畏死。

“我之前了解到,多年來在義烏,最頻繁的事情便是鬥毆。”

作為立志安定天下的少年國師,前世裴夕舟在繼任後便去過江浙考察。

他本以為百姓平日争鬥,起不了太大的風浪,但到了義烏縣,細細詢問過後,便被記載于族廟中的鬥毆史震驚到了。

裴夕舟了解到,義烏縣在貧瘠的山區,百姓都一窮二白。後來該地陸續發現了許多礦藏,

農民們紛紛離開耕地,改行成為礦工。

大乾缺礦,百姓們挖出來的礦自然比種得的糧食更值錢,義烏人借此迎來了發家致富的機會。

這本是好事,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附近的永康人聞聲而至,想要分一杯羹。

那邊嚷嚷着見者有份,這邊自然不願将利益拱手讓人。

争執無果,永康的百姓們一拍桌案,抄着農具便浩浩蕩蕩地往義烏來。

雙方俱是一身火氣,在義烏城外的八寶山相遇,慘烈而漫長的鬥毆由此開始。

“打了多久?”

裴夕舟語聲溫潤,梅長君本是漫不經心地聽着,但“漫長”二字讓她陡然一醒,有些好奇地問道。

“最長的一次歷時四個月,從夏末打到了秋收。”

裴夕舟的神色也有些感嘆。

這實在是十分特別的、曠日持久的鬥毆。在聽聞永康人的挑釁後,義烏的鄉民們與從永康趕來的“掠奪者”械鬥,四個月間,雙方參與鬥毆的人數超過了三萬。

“官府也不管一管?”梅長君擰着眉道,“這般大型的鬥毆,豈不是死傷無數?”

“此地本就偏遠,再加上地方軍如此,自是難以阻攔。”裴夕舟輕嘆道,“後來,永康人被趕回了原籍,可雙方到底死傷慘重,有兩千五百餘人喪生。”

他頓了頓,又說:“我提起義烏,是覺得與其他縣鎮的百姓相比,他們更适合入軍。”

“為生計向同胞揮刀,不若攢着血性去守衛家國。”

“只要調教得當,有望成為一支優秀的軍隊。”

裴夕舟正說着,便覺懷中人拉着他的衣袖擡頭。

“嗯?”

他垂下眸,猝不及防撞進一雙似是閃着星子的眼。

“國師這般厲害……”梅長君星眸含笑,“我定要把你拉到父兄面前,将各種對策好好商議出來。”

裴夕舟微微一怔,耳尖微熱。

他又想到梅長君提到的“父兄”二字,眼神閃了閃。

顧尚書和顧珩……

“怎麽,不樂意了?”梅長君盯着他看了片刻,笑道。

裴夕舟回過神來,又覺方寸之間盈滿了她香囊中淺淡的梅香。

他喉結微動,半晌才緩緩開口。

“任憑驅遣。”

……

兩人一路聊着,漸漸到了一個村落的附近。

晚膳時分,村子炊煙袅袅,零星傳出犬吠聲。

“這可謂是亂中取靜了。”

梅長君看着眼前一派祥和的景象,只覺其與裴夕舟講述中的鬥毆景象有些割裂。

“若不是生活所迫,百姓們應當也不願總是打打殺殺。”

“嗯,你放我下來吧。”馬上就要遇到村民,梅長君實在不好意思再待在裴夕舟懷中,輕聲道。

“……好。”

兩人還未走到村口,便遇到一個蹲在田壟上抽旱煙的老人家。

裴夕舟緩緩上前。

來時路上,他與梅長君商量過,義烏太亂,人困馬乏下夜間趕路容易出事,不若在村民家中借宿一晚。待修養好精神,明日便可一鼓作氣,直奔翃都。

“小夥子,你們是陽湖逃難出來的?可看着也不太像诶……”

老人家看着裴夕舟和梅長君雖略帶倦容,仍風姿卓然的樣子,确實不像是匆匆逃離之态。

裴夕舟笑了笑,解釋道:“我們是去尋親的。”

老人家喃喃道:“江浙這些日子越發不太平了,你們來尋親,可危險嘞……我聽說陽湖那邊戰況不好,你們啊,最好去其他地方避一避。”

裴夕舟耐心地看向老人家。

“您說得是,只是我家夫人實在擔憂兄長,不見上一面屬實難安。”他溫聲詢問,“如今天色已晚,老人家,不知村中可有人家能借住一晚,用些吃食?”

梅長君本在一旁笑着看二人相談,突然聽到他喚她“夫人”,眸色一驚。

“好呀好呀,你們随我來。”老人家對小郎君印象極好,已是連連點頭,起身便要帶裴夕舟二人往村裏走。

“多謝老人家。”

裴夕舟淺淺一笑,望向還未回過神來的梅長君,有些疑惑。

“我們跟上?”

前方老人家正在催促,梅長君看了一眼,一邊跟着裴夕舟往前走,一邊小聲問道:“你喚我什麽?”

“長君?”

“我是說你方才對老人家說話的時候……”

梅長君眉目一凝,語調已有些危險。

“我好像說的是……夫人。”

裴夕舟這才反應過來,有些無措地想要解釋,又怕前方老人家聽了生疑,只得壓低聲音道:“一時情急,确無唐突之意,長君……”

向來波瀾不驚識變從宜的裴夕舟,望着梅長君的眸子顯出幾分慌亂。

老人家率先進屋詢問。

等在屋外的兩人中,少年連聲道歉。

梅長君想了想,也不甚在意,輕描淡寫地放過了裴夕舟:“嗯……不過若說你是我兄長,還要尋個兄長,确實有幾分怪異。”

她望了望簡樸的農舍,笑道:“那便裝作如此。”

反正也不是頭一回了。

她在心中暗道。

裴夕舟這才定下心神。

前世兩人成親前,多次微服私訪,為了方便,有時也會扮作夫妻。近日只有他們二人,放松之下,裴夕舟未及思索,脫口便是“我家夫人”,一時間竟未反應過來。

“郎君傻站着做什麽?”

見老人家在屋中對他們招手,梅長君玩鬧心起,對着裴夕舟笑道。

“……我們進去吧。”

他避開身邊人明晃晃的目光,先一步走進了屋中。

留下姑娘在原地一聲輕笑。

“真是……”

梅長君搖了搖頭,提裙走進屋子。

屋中矮桌上已經擺好了晚膳。

是鄉間的粗茶淡飯,簡陋、量也少。

“多謝老人家。”

梅長君走到桌前,對有些局促的老人家道了聲謝。

“诶,你們慢用。”

老人家笑着離開。

梅長君拿起洗得幹幹淨淨的筷子,準備夾菜。

裴夕舟下意識地攔住梅長君。

“夕舟放心,我吃得慣。”

梅長君不在意地笑笑。

流落的那些年,她什麽苦沒有吃過,如今只是鄉間晚膳而已。

裴夕舟看懂了她的神色,似是回憶起什麽,眼底浮漫上幾分憐惜。

“我知道……”他聲音極輕,“不過你先等等。”

在梅長君微詫的神色中,他轉身向東廚走去。

不多時,他用木盤托着兩個散發出淡淡清香的白瓷碗,淺笑走回。

梅長君好奇一望。

面湯清澈透亮,蔥花與蛋花點綴其間,看着簡單卻溫馨。

“嘗嘗?”

她用木筷夾起面片,緩緩送入口中。

面片筋道而有嚼勁,透着淡淡的清甜與鮮香,竟讓嘗過無數佳肴的梅長君眼前一亮。

前世他不是不會下廚麽?

她撐着頭看向被氤氲白氣擋住面容的裴夕舟,笑道:“不都說君子遠庖廚,夕舟竟有這般手藝?”

“這些君子之言……”裴夕舟無聲笑笑,低聲道,“後來便都不重要了。”

梅長君低着頭,也不知聽清沒有,咬着面片随意應了一聲。

裴夕舟垂眸看着她,在霧氣氤氲下,不食人間煙火的眉眼漸漸多了幾分溫度。

用完膳後,老人家也剛好折返回來。

“有一戶人家已經同意,讓你們留宿一晚,我帶你們過去。”

走到不遠處的屋舍,梅長君站在門口,看着借出屋子的大娘笑呵呵地介紹。

“喏,最裏面那間,已經收拾好了,被褥都換成幹淨的了。”

最裏面那間……

梅長君望了望,眸子微睜,轉頭看向同樣有些愣住的裴夕舟,輕聲道。

“一,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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