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照我滿懷冰雪(二)

第33章 照我滿懷冰雪(二)

“你自己呢?”

梅長君想起顧珩前世的結局, 語調已帶上了些許顫意。

“你自己的安危便可不管不顧?”

“還跟手下說若是我和父親在此,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之前事态緊急,她根本來不及多想。如今回想起前世顧尚書突然棄文就武, 立下不世功勞後卻遠遁朝堂……

其中定有喪子之痛。

還有顧夫人。

她神志一直不太穩定,顧尚書定然無法将事情的真相告訴她。

可在她每個清醒的瞬間,是否會牽挂起那個記憶中鮮衣怒馬, 卻久久未見的珩兒?瞞得了一時,卻難瞞一世, 當最終的真相揭開, 她又能否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

梅長君記得, 前世第一次見顧尚書時,他已須發皆白,孑然一身。

“你可知道,若你今日出了事, 父親他後半生又當如何度過?”

這句語氣很輕,仿佛沒有任何殺傷力,像是自語一般。

顧珩心底卻陡然一痛。

他低聲道:“是我莽撞了。”

“……但有些事情, 必須有人去做。”

顧珩露出一個飒然的笑:“入戰場前,曾空談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如今身在翃都,整個江浙已如嗜血旋渦。”

“珩不奢求萬世太平,只是做不到袖手旁觀, 願行我之道, 為眼前的百姓謀一時安寧。”

暖黃的燭光覆上他蒼白卻昳麗的面容。

梅長君看着他道:“值得嗎?”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 連她自己都沒發現,整個人的狀态和當初問江繼盛一事一模一樣。

值得嗎?

以微薄之身, 去求霜華催晴色。

“長君。”顧珩喚了她一聲。

“江兄值得,”他望入梅長君的眼,輕輕說了句,“珩亦是。”

長眉下的桃花眸開出一個微彎的弧度,眼尾也是張揚的,像有人揮手勾勒了鮮明的一筆。

這一笑,便覺殘臘隔年定為春。

梅長君愣了一愣:“兄長……”

“而且如今結果不是很好嗎?”

“翃都已肅清,只待引君入甕。”

“江浙的亂子,或許會比我們預料得更早結束。”

顧珩連說數句,沉靜下來,伸手理了理她鬓邊碎發,不可避免地牽扯到了傷口,但面上仍留着淺淺的笑。

不似從前在京都時那般風流肆意,而是千帆歷盡,雨過天青。

窗外明月已升。

照他滿懷冰雪。

梅長君只覺一路上的疲憊和焦灼都消融在最後這個透如冰雪的笑裏,雙眸微微泛酸。

四目相對的同時,回了他一個笑。

……

一夜過去,風雪收歇。

清淡的日光照進窗棂,顧珩緩緩睜開眼睛。

床邊有人。

昨夜顧珩于昏睡中發熱,驚動了許多人。待醫師走後,梅長君索性守在了顧珩屋中,并未離開。

直到天色将明,顧珩的呼吸變得平穩,她才抵不住昏沉的睡意,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徹底放下心來的梅長君枕着胳膊睡得正沉,挨着床的側臉壓出一道淺淺的紅痕。

顧珩在恍惚中坐起身。

她挨得有些近,似是感覺到外界動靜一般側了側頭,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顧珩止住了喚她的話。他傷口仍在隐隐作痛,卻不似昨日獨自在山洞中那般劇烈,或許是醫師的藥起了效果,或許是身側有人相陪。

昨夜發起熱時,他意識混亂而昏沉,依稀感覺到她來了。

卻不知她守了整整一晚。

顧珩一時怔然,待回神時,才發覺自己的手不知何時擡起,快要碰到她散在肩上的發。

指尖微僵,緩緩收回。

“唔……”梅長君夢中一向警覺,擡手揉了揉眼,起身。

“兄長醒了?”

她輕輕打了個哈欠,道:“你別動,我去找醫師拿藥。”

說完,梅長君便風風火火地出了門去。

留下低頭垂眸的顧珩。

他少見地沉默着,手指無意識地搭在床沿上,不知道在思索什麽。

“顧珩。”

門口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他擡眸望去。

是與梅長君同樣一夜未睡的裴夕舟。時間緊迫,他想抓住得之不易的時間差,徹底安排好接下來的戰役,因此一頭紮進了書房中,直到崧城、翃都各處的調令已全數安排妥當。

然後便聽聞了顧珩半夜發熱的事。

“長君人呢?”

裴夕舟淡淡看了顧珩一眼。

他來得匆忙,仍穿着回來後便換上的錦袍,未着披風,眼眸因徹夜未眠而有些微紅。

未等顧珩回答,他垂着眸,低低道了一句。

“聽門外小厮說,她守了你一夜。”

“不過兄長受了重傷,身為親妹,理當如此……”裴夕舟站在顧珩榻前,眸色微涼,“珩兄可覺得此言有理?”

顧珩搭在床沿的手指一顫。

他看着方才梅長君趴着的位置,緩緩回答了裴夕舟的第一個問題。

“長君方才去醫師那兒了,應當一會兒便到。”

裴夕舟将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點了點頭。

“我去接她。”

拂袖而去。

房間歸于寂靜。

片刻後,這寂靜又被漸漸靠近的交談聲打破。

“夕舟也是來看兄長的?”

“嗯。”

“聽林,林觀南說你去接手翃都的布置了?現下如何?”

“倒是比想象中複雜,竟耗了整整一夜,還有些瑣碎之事沒有處理完。”

“嗯?整整一夜?”

“文書工作而已,無礙。”

“又強撐……是誰昨日在國師府臉都白了?等會兒見過兄長後你就回去休息。”

“……好。”

最後一句帶着笑意。

兩人剛好走到顧珩門口。

裴夕舟端着藥,跟在梅長君身後走了進來,唇角笑意未散,朝顧珩看去。

梅長君并未注意到兩人的對視,擡手将藥碗取來。

顧珩本想接過,但對着裴夕舟的目光,不知為何動作頓了頓,便由着她碰着碗壁試了試溫度,然後将勺放入藥碗中。

“等等。”

她一勺藥還未出碗,便見裴夕舟冷白的手指按在勺柄上。

速度雖快,力道卻輕。

梅長君詫異地擡眸。

裴夕舟輕聲道:“你手上還有傷,我來便好。”

他将藥碗接過,同樣坐到顧珩身邊。

梅長君突然想起來這是兩人第一次正式見面,便出聲介紹道。

“兄長,這是夕舟,如今已是國師了。”

她眨眨眼,在國師二字上強調了一下。

顧珩點點頭。

他自然記得與裴夕舟、老國師和沈首輔相關的一番牽扯,只是并未料到會在江浙境內見到他與梅長君一起。

“夕舟陪我一路從京都趕到江浙,兄長昨日傷重昏迷,也是他将你背上馬車的。”

顧珩頓了頓,神色鄭重地朝裴夕舟一揖:“此番恩情,顧珩銘記。”

裴夕舟微微擡眸,笑道:“珩兄言重了,你是長君兄長,夕舟自當相幫。”

“藥已漸涼,珩兄趁熱服下為好。”他說着,将盛滿藥的勺子向前遞去。

面上神情是恰到好處的溫潤。

絲毫不覺別扭與怪異。

顧珩:……

“國師——”

林觀南從外間尋來時,剛好撞見這和諧而沉默的尾聲。

裴夕舟将空着的藥碗往桌上一放。

“何事?”

“您之前吩咐要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我便趕來通傳。”

“我這便過去。”

說完,他看向梅長君。

她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只笑了笑,道:“處理完記得早些休息。”

裴夕舟點了點頭:“你也是。”

……

一整日無雪,晚霞也顯得格外燦烈。

忙裏偷閑的梅長君養足了精神,便收到了一個好消息,于是直奔顧珩的屋子。

屋內之人卻并未如她料想地那般好好躺着,而是披着氅衣緩慢地起身。

腳腕承壓,自然是痛的,可顧珩扶着床沿站立,面色卻未流露出任何痛楚。

只是有些遺憾。

“……希望大戰晚一些開始。”

他将視線從傷處移開,向外望去。

天際灑落一片鎏金。

梅長君披霞而來,似是攪動了暮色。

走得近了,便見她面容一變,向屋內奔來。

“怎麽屋內無人?”

“我嫌吵,讓他們都退下了。”

顧珩笑着向前走去。

他離床榻已有了些距離。

梅長君蹙了蹙眉,一手托着他手肘,另一手去攬他的腰。

不由分說地給他轉了個方向。

“兄長還是好好躺着吧。”

她扶着他往回走,小心翼翼,仿佛對待虛弱病人一般:“往這邊……慢點……”

顧珩有些失笑。

“我之前也不是沒受過這般傷。”

躺着太悶,他本想出去轉轉,可此刻看着身側之人,鬼使神差地,順着她的力道走了回去。

梅長君把顧珩帶到床邊後,回身去關門。

外邊呼嘯的寒風盡數沒了聲音,只剩兩人相對而望。

一個仰頭,一個俯首,目光正撞在一起。

顧珩側過頭去,輕咳一聲,問道:“翃都之事處理得如何了?父親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梅長君挪了把木椅坐在他身邊,笑道:“我正要說呢。”

“陽湖那邊剛收到京都的旨意,如今父親已脫離桎梏,拿回了兵權。”

“這麽快?”

梅長君含笑點頭。

如此迅捷的處理,除了朝中突然有多派相保外,更是因為大戰已一觸即發。

根據最新探得的消息,蠻夷和擅水戰的他國勾結,兵力比大乾多,士兵的能力比大乾高,而且戰船精良。

關了顧尚書,短時間內江浙并沒有可以領兵對敵的将領。因此陛下未多權衡,便下了決定。

目前敵軍和大乾軍隊正好在同一條水路上,水戰無可避免。

聽梅長君說完,顧珩反而放下心來,道:“水戰……與父親先前所料不差。”

他輕嘆一聲,望向窗外。

“我本該在陽湖戰場的。”

梅長君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冬陽在掙脫開數日的風雪濃雲後,終于以盛烈之姿灑下金光。

“陽湖極天蟠地。”

她唇角微勾。

“而翃都,也可旋幹轉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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