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霜華特地催晴色(一)

第49章 霜華特地催晴色(一)

京都煙雨樓。

“消息都遞過去了?”

梅長君望着桑旭, 笑問。

“您傳得早,去時剛好趕上。”桑旭沉聲回道,“國師得知消息後, 在書房拟了片刻奏疏,便直往刑部去了。”

梅長君點點頭:“那應該來得及。”

“您要他去做什麽?我按您的吩咐說了三法司的謀劃,國師只說他知道了。”

今晨天未亮, 他就收到梅長君從宮中傳來的消息,讓他速速去見裴夕舟, 告知三法司今日的動向。桑旭未解其意, 匆匆趕去, 卻發覺裴夕舟行事同樣如謎語一般,一言不發,收到消息便走,徒留他一個中間人疑惑橫生。

看着有些不解的桑旭, 梅長君笑着道:“我想讓他去阻止三法司上疏。”

“可……您為何要阻止那些人?如今罪名确鑿,再加上若鳶搜集到的密信,江繼盛案和多年前那場科舉案, 兩樁血案加在一起,沈家父子償命不是板上釘釘?”

提到科舉案,桑旭的嗓音已然嘶啞。他不解地望着梅長君, 俊逸的面容掩不住近乎扭曲的恨意,雙眸通紅。

經年籌謀只為此事,眼見血海深仇即将得報, 卻有人差使自己将射向仇人的利箭攔下——桑旭如今仍能保留一絲冷靜, 全靠其對梅長君多日來的信任, 和為報她相救桑泠之恩而親口許下的承諾。

第一次見到桑旭這般反應,梅長君眉心一跳:“你別着急, 我怎會對敵人施以援手呢?”

她嗓音沉靜,緩聲解釋道:“之所以派你相攔,是因為……此奏疏一旦送上,沈家必定逍遙法外,先前多番謀劃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阻止我們救他?”

刑部大堂中,官員們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裴夕舟。

“江繼盛之事天下早有公憤,如今再提,不是正好嗎?”

裴夕舟緩步走近衆人。

“江繼盛之事,主謀是誰?”

那名問話的官員答道:“是沈家父子。”

“行刑之人是誰?”

官員仍是不明所以:“是刑部主事。”

“那行刑的旨意上,蓋的是誰家的章子?”

“是,是——”那官員似有所悟,一下子啞了聲息。

另一人一拍桌案,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斬首的旨意是在陛下那兒過了名目的!”

他飛速分析道:“雖然陛下當時受人蒙蔽,并未知曉全貌,但總歸是脫不了幹系。江繼盛之事若上奏陛下,就是逼他自認有錯,自認受人欺瞞。”

又一年長的官員捋着胡須補充道:“還有那場科舉案……你們不知,若單單只有沈首輔等臣子,怎敢掀起血禍滔天?”

先前激烈斥責裴夕舟的官員們面露恍然。

皇帝自認英察之主,若将這兩樁錯處在百官面前揭發,屆時聖顏何存?只要皇帝為此事發怒,沈柉自然無罪開釋,先前諸多謀劃,将盡數付諸東流。

……

“陛下确實是這般性子。”

同樣聽完梅長君解釋的桑旭聲音沉悶。

“如此看來,若鳶得到的密信,或是有蹊跷?”

“是,也不是。”梅長君分析道,“沈柉對若鳶并未多加設防,其得到的那些證據,許多确實可用。”

“但沈首輔對皇帝的性格十分了解,定會未雨綢缪,在對衆人彈劾有所預見的前提下,早早放出風聲,言其最怕江繼盛案和科舉案暴露。”

“這樣一來,即便有什麽纰漏,他們也能順利脫身。”

桑旭恍然:“還好攔下了。”

他沉思片刻,道:“可若此路不通……該如何為其定罪?”

梅長君淺淺一笑:“這就要看國師與我們的默契了……”

她可以篤定,在知道三法司官員齊聚刑部,所為有沈首輔的推動後,裴夕舟定會察覺其中玄機,并在重重迷霧中選出那個可以一擊致命的答案。

畢竟,那是前世二人閱覽舊史時,一道商議出來的解法。

……

“求國師指點,我等該如何做?”

官員們認清了形勢,立刻明白裴夕舟今日過來确實是為了相助。

那日質問裴夕舟的年輕官員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沉沉看了他一眼,躬身行禮。

“還望裴兄為我等解惑,替江兄……報仇。”

裴夕舟沉靜地看着眼前眸含希冀的官員們,從袖中取出了一份早已預備好的奏疏。

年輕官員雙手接過。

懷着對江繼盛之事的憤慨,他緩緩打開了那份奏疏,只覺殺氣撲面而來。

奏疏不長,通篇未提江繼盛和科舉案之事,只列了另外兩點罪名。

第一,沈柉與江浙先前勾結蠻夷的那個叛官交好,多年來你來我往,交游不絕。在通敵之事暴露後,那名叛官提前得知風聲,避開了抓捕,聚集海匪,裏通外國,逃出生天。而沈柉,同樣與海匪有過接觸。

第二,沈柉利用抄家和貪污得來的銀子,在江西老家占據土地修建家宅。而根據國師勘查,該地龍盤鳳翥,通天府、聚王氣。

年輕官員雙手微顫地看完整封奏疏,将其遞給等候多時的衆官員。

在他們靜默傳閱之時,他走到裴夕舟身前,整袖扶冠,大拜而下。

所有看過這封奏疏的官員們,無論愚鈍與否,都能斷定沈家的結局。

必死無疑。

因為當今皇帝最為忌諱的兩件大事,正是“犯上”與“通蠻”。

官員們收好這份能致人死命的奏疏,以無比敬畏的神情向裴夕舟行禮。

裴夕舟禮貌回禮,眸色平靜,淺淡的神情與在沈家做傧相那日一般無二。

……

翌日清晨,暴雨如注。

厚重的朱漆大門被司阍緩緩推開,悠揚的鐘聲伴着雨聲在重重紅牆間跌宕回響。

文武百官撐着傘,一步步踏上玉階,列班在殿前等候。

冷冰冰的日光從東面升了起來,斜照在官員旁的漢白玉欄杆上。

沈首輔久病方愈,站在首位,領着群臣進殿。

皇帝穿着一身玄色道袍,高坐在龍椅上,神情散漫地看了看衆臣。

左下首文臣列,一位年輕的刑部官員走至正中,跪倒在地。

他聲音低、穩,所告內容卻透着一絲凜冽的鋒芒。

皇帝本是随意聽着,剛聽到彈劾沈家父子的時候還沒什麽,越聽臉色越陰沉,等聽完兩樁罪狀後,已是氣得發抖,用力将奏疏摔在地上。

這一摔,結束了今朝十幾年來沈家的權勢與榮光。

從金殿走出的沈首輔透過連天的風雨,望着不遠處撐傘慢行的裴夕舟,和他身側一群振奮激動的官員。

“首輔大人,當心這雨……”

沈黨之中,與沈首輔牽連最深的官員顫抖地為他撐着傘。

沈首輔側眸看了他一眼。

“沒有遮擋的必要了。”他閉了閉目,“歷代《二十一史》都只誅九族,唯我大乾可以誅滅十族……”

沈首輔喉間一片澀然。

“扔掉這把傘吧……它遮不住你,更遮不住我沈家。”

說完,沉嘆一聲走出傘下,任暴雨當頭澆着,艱難地往那最終的結局走去。

嘉平四十四年五月,沈首輔和沈柉被驗明正身,押赴刑場。

當日仍是暴雨如注,京城民衆卻紛紛冒着風雨前往刑場觀刑。

刑部官員中,有一青年未撐傘徑直擠進人群,手中高舉着一塊布帛,上書八個朱紅大字——兵部員外郎江繼盛。

在目睹嚴家父子被砍下之後,他對天痛哭,口中念着那句曾響徹刑場的絕命之言。

“我求霜華催晴色……”

“殘臘隔年盡為春。”

京都最冷的冬與最寂的春已經過去,往後歲歲年年,皆是明媚暖春。

“若鳶……”

梅長君扶着泣不成聲的江若鳶,眸底不自覺蓄起一團霧氣。

時隔半年,當初那個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江水的青年所求之天光,透過雨簾落在她們身上。

梅長君柔和地看向天際,輕聲道。

“你想做的都做到了,令妹也是如此,而且做得很好。”

“她今後,也會一如既往地,過得很好。”

日頭照亮天幕,其上層雲漫卷。

京都雨停的第三天,江若鳶打點好行囊,辭別前來相送的梅長君等友人。

“京郊礦山的商路已然打通,我此次南下,定會監督好當地冶煉之事。”

江若鳶朝梅長君笑着,眸中透着對未來全新生活的熱切向往,整個人宛若新生般,由內到外透出輕快與松弛。

歷經千帆,終是雲淡風輕。

載着希望的馬車漸漸遠去。

梅長君含笑揮手,突見道路另一旁,穿着顧家親衛服的人滿面風塵地策馬奔來。

他急停下馬,跪在梅長君面前。

“大小姐,江浙急報,老爺與大公子被錦衣衛抓住,說是犯了大罪,依诏檻送京師。”

梅長君眸中笑意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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