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下)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下)

明珠離開之後,容若立在遠處默然半晌,才舉步再度走回案邊,慢慢拿起放在案角的一疊詩稿。

一張宣紙上便是一首詞,此刻拿在手中,竟已有厚厚一沓。

昭君怨

深禁好春誰惜?薄暮瑤階伫立。別院管弦聲,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謝,繡被春寒今夜。寂寂鎖朱門,夢承恩。

生查子

愁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

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

赤棗子

風淅淅,雨織織。難壞春愁細細添。記不分明疑是夢,夢來還隔一重簾。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绾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

自己閑來寫下信筆寫就,甚至部分是在朦胧恍惚而成的詞,此刻重看才發現,原來每一首在不知不覺間都已印上了表妹的痕跡。打自南而來,寄居在此,到心心相惜,互許今生,到被選入宮,無奈分離,到兩地相思,魂歸身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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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半年的時間,人世間滄桑變幻,竟已無常得恍如一夢。離別之語似是未及說盡,思慕之結似是還未全然揭開,然而下月進宮之時,再見的卻只能一具冰冷的屍身了。

所有的情意,在她進宮的那一刻起,便已化作刻骨的相思。而她病故的消息,卻已将這相思一并凝結成心頭的揮之不去的隐疾。在一切的哀傷和難過都已慢慢散去之後,只有這相思還依舊積郁在心頭,化作陣陣隐痛,一直一直殘留在心頭。

只是一切終究白費了,斯人已逝,帶着屬于她的那一份情意就這般離開了。可是自己的心呢?自己為她寫的詞,同她一起的點滴回憶,甚至為了見到她而做出這輩子最沖動大膽的事……這一切,又究竟該如何收回?

他有些恨,卻又驚異于自己,對情之一字,居然這般無法釋懷。

也許正因為是最初的,所以亦當是最刻骨銘魂的罷。

容若放下詩稿,輕嘆一聲,盡力把情緒微微從回憶裏抽離了幾分。這才聽到耳邊有些許淅淅瀝瀝之聲,循聲望向窗外,卻發現不知何時,外面已下起雨來。

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都道天公無情,此刻卻為何偏偏這般解人心思?

*****

次月初,容若如期進了國子監修學。他自幼聰敏好學,過目成誦,加之為人和善,溫潤如玉,平日即便時常沉默寡言,卻也不可避免地成為衆人目光的焦點。未過幾日,便結識了衆多亦師亦友之交,時常同他們一道,切磋詞藝,探讨漢學。

一時間,那心頭的隐痛,在終日的忙碌中,也似是掩去了幾分。然而卻究竟仍舊存在于原處,不是不去思及,便會憑空消失的。

因為那日一場雨仍舊在下,而且一下便是數日,一直到了初三。

随父親一道進宮的日子,亦是帶表妹的屍骨離開那紅牆環繞着的囚牢的日子。

其實容若在心底有些害怕這日子的到來,害怕自己在見到表妹冰冷的屍身後,心頭好不容易壓下的那些情緒,會不會重新再度泛起。

由是打午後出門起,他邊一直跟在明珠身後,沉默不語。明珠在轎中便一路不斷地提醒他,進宮面聖,需得放精神些。容若點頭應下,然而心頭泛起的苦楚卻還是不可抑止地洩露在了面上,洩露在自己的眼光之中。明珠心下有些着急,生怕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讓皇上見了不悅。但兒子這般喜怒形于色的直率性情,自己又是再清楚不過的,見他如此,末了便也只能嘆息一聲。

入宮之後,被告知皇上正在召見恭親王,二人便在禦書房外候着。

這是容若頭一次進宮。看着莊嚴肅穆卻毫無生氣可言的紅牆黃瓦,宮人冰冷漠然的面孔,以及各種森嚴繁瑣的規矩,一切卻果真恰如囚牢一般。聯想到表妹入宮之後的凄慘境地,不覺愈發有些黯然。

不知過了多久,只見一個形貌富态的公公走來,皮笑肉不笑地領着二人進去。

容若跟在父親身後,緩緩走進禦書房門內時,心頭因未從方才的情緒中抽離,而仍舊顯得有些恍然。

直到伏地叩首在禦案前的那一刻,才逐漸回過神來。聽聞一聲同樣年輕的聲音,有幾分悠然了聲“平身”,才慢慢地站起身來。

然而待到站起身來,将目光投向禦案後之人時,整個人卻猛然一怔。

因為這只比自己長一歲的少年天子的身後,正高懸着一幅畫。

一樹,團花如雲;一人,長衫顧盼。

沒有人能比自己更清楚,這畫中之景,究竟是什麽。但此刻卻也沒有人比自己更疑惑,為何這一幕,會變作如此一副畫,還竟是這般懸在當今天子的禦書房內?

卻不知自己素來率真而不善掩飾心內情緒,在此一瞬的變色間,已立即落入高坐在案前的那人眼中。

玄烨起初亦是驚詫得微微揚了揚眉,卻并非因為明珠身後那人的的神情有些反常,而是在他擡起臉又很快低頭的那一瞬,自己便已立刻認出那雙眉目來。

同那時一樣,殘留着未及褪去的傷情,下一刻卻驀地閃過一絲驚慌。

這便是前日來徘徊在自己腦中無法散去的那個石青色的人影麽。本已有些遺忘,未料今日居然得以再見,而且竟是名噪京城的納蘭家的公子。

人道他天資聰穎,過目成誦,喜同漢族文人結交,工書法,擅丹青,筆下詞章更是傾倒佳人無數。縱常年居于宮中,如此傳聞玄烨還是有所知曉的。

只是卻着實未曾想到,那日所見,竟會是此人……

玄烨心下雖有些波瀾,但面色仍舊平靜如常。定定地凝視着那人,唇邊反而不覺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頓了頓,悠悠笑道:“明珠,這便是你家公子?”

“正是,犬子納蘭成德。”明珠連忙回道,一面悄悄身子用眼光對容若示意着。

而容若此刻心下思量都在那幅畫上,從進殿時起便一直低低地垂着頭,此刻也不開口,倒給明珠急出一身冷汗。

“納蘭成德?”玄烨卻并不在意,只是慢慢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悠然繼道,“便是京城中那位赫赫有名的納蘭容若?”

聽到皇上喚自己的名字,容若才回過神來,平複了情緒,從容應答道:“皇上過獎。容若二字,不過胡亂取的小字而已。”

言語間态度不卑不亢,絕無奉承讨好之意,倒同他父親卑躬屈膝之态形成鮮明對比。玄烨有幾分玩味地盯着他此刻方才真正擡起,同自己對視的眉目。

五官十分清俊,周身亦是隐隐幾分脫塵的雍容秀逸之氣。只是眉間總似是散不去的愁緒凝結在其中,而那雙眼……包藏如此之多的情愫,卻還真教人捉摸不透。

玄烨盯着他饒有興致地端詳了片刻,才忽地意識到自己方才亦是有些出神。便輕咳了一聲,慢慢笑道:“容若二字,恰如其人,朕看來卻是極好。”頓了頓,心知明珠帶他前來之意,便轉向他徐徐笑道,“人言“虎父無犬子”當真不假,明珠你這兒子可要好生教養,他日定也許又是個棟梁之才。”

明珠只道皇上話中有話,聞言不由大喜,連忙拉着容若謝過了皇上。

“不過明珠,”玄烨思量了片刻,将話題轉到正題上,嘆了嘆道,“那入宮的謝氏既是你遠親,選秀之時,怎未曾聽你提及此事?”

明珠自然不能告訴皇上,當初因見柔丫頭同成德二人情深意切,心下也不忍拆散,便有意未走通宮內人脈,更是将此親戚關系瞞了下來。誰料柔丫頭最終還是被皇上選了去,直至今日這般情形,自己也只能徒然嘆息。

便只重重太息一聲,回道:“只怪那孩子命薄,受不起皇上的洪恩了。”

玄烨素來以政務為上,後宮之事也亦是聽從長輩的安排,未有挂心。選秀之事,随是自己親自挑選,但大都也漫不經心,不甚挂心。以至于親手點出的女子自己卻并不認識幾個,日後更是淡忘到腦後。想必這謝氏,亦是其中之一罷。

念及此,瞥見明珠身後那納蘭容若一臉悲戚之色,一時也無話,随口聊了數語,便吩咐二人退了出去。

待到二人離開之後,玄烨緩緩站起身,回頭看見牆上的那幅畫,面上又不覺浮出淺笑。思記方才納蘭容若的突然色變,想必看見這畫時,便意識到悄然入宮之事已為自己所知了罷。

不過,自己卻着實從未想過要因此治他的罪。相反,玄烨定定地看着畫中那個淡色的身影,腦中卻反複地思量着,足以讓他這般冒死偷入禁宮的,究竟是何事。而他那複雜到讓人無法看透的神色,又究竟是因何而起。

一時卻也不得而知。

但玄烨卻忽然發現,這第二次的不期而遇裏,心內所有的好奇,似乎都已被這個叫做納蘭容若的人再度喚起。

只是他亦不願用蠻力或者暴力去滿足這份好奇,卻反而饒有興致地想要慢火熬藥般,一點一點地去尋求這答案。而身為萬盛之尊,他自然有更好的辦法。

念及此,玄烨不由再度揚起嘴角。

片刻之後,他轉身重新坐回禦椅上,揚聲喚來李德全,把自己心中所想吩咐了下去。

“納蘭成德?”李德全聽完吩咐,便試探性地确認地問了問。

“正是,”玄烨微微揚眉,順手翻開奏折,道,“他的詩詞文賦,弄一份給朕瞧瞧。”

李德全确認之後立即低低應下,卻在心底暗自納悶。雖說這納蘭容若詞名正盛,此事倒也并非多難,只是這皇上的心思,如今卻是愈發難以弄清了。前日是畫,如今莫不是又突然愛上了這詩詞曲賦一類的舞文弄墨之事了?

思量無果,再一擡頭,卻見玄烨已開始默然地批閱着奏折。便只得起身,低聲告退,将此事再度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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