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往情深深幾許(中)

第十一章 一往情深深幾許(中)

話音落了半晌,回應自己的卻只是空闊的沉默。

玄烨輕聲嘆了嘆,保持着緊抱懷中人的姿勢,卻慢慢地念出一首詞來: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飙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缪,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一開口,便明顯地感覺到容若周身的顫抖。玄烨雙臂将他愈發抱緊了些,一字一句繼續誦出了詞前的題注: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複能記。但臨別有雲: ‘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頓了頓,喃喃道, “這種感覺……是悔罷”

容若霎然怔住。這是自己在重陽節前三日,寫下的悼亡詞。正如自己在題注中所說的,那天夜裏,他忽然夢見了盧氏。她的笑顏還同過去一般溫柔如水,不僅對自己全無半分責怪之意,反而吟出了“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的句子。

這分明在告訴自己,她從未後悔過,她到死,都在堅持着對自己那般卑微的執念。

醒來之後,望着滿室熟悉的情景,此詞文不加點,落筆即成。

可是,容若發現,玄烨居然在自己面前誦出了這首詞,包括題注,包括每一個字。

他究竟,将這首詞翻來覆去地看了多少遍

想到此時,容若忽然意識到,自己悲痛欲絕之下寫出的每一首悼亡詞,是不是都已被他悉數看在眼中那麽,他心中,會是怎樣的感覺

“其實,”然而思緒僅止于此,便被玄烨的輕笑聲打斷, “這種感覺……朕又何嘗沒有過”頓了頓,聲音裏有幾分自嘲, “悔……悔到恨不能把所有虧欠過的都千倍百倍地補償給她,可是……又有什麽用呢人都已經不在了……”

距離太近,玄烨聲音裏的每一分嘆息和無奈,都不漏分毫地落入耳中。容若一時間恍然想起渌水亭裏,玄烨頭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最真實情緒的那個夜晚。

然後他想起那晚玄烨神色裏的黯然,想起他辍朝五日,想起他親自送皇後的靈柩,一直到北沙河鞏華城殡宮……那漫天飛舞的缟素,自己到現在仍然深深地震撼着自己。

可是他才想起,自己這樣的情緒,這個高高在上的天子,原來也是曾經有過的。

Advertisement

“可是……哪怕痛不欲生,這感覺也只是悔而已……絕不是愛……”恍惚的思緒很快又被玄烨伴着溫潤氣息話語打斷, “朕雖後悔沒能厚待她,沒能盡可能地給她多一分的溫存,這種悔恨,曾經如夢魇一般糾纏着朕。可是……朕沒有愛過她……這一點朕從沒悔過……即便要再來一次,朕也不會用自己的愛去填補心中的悔恨……”放在腰間的臂膀突然收緊幾分, “因為朕的感情,自始至終只給了一個人,也只肯給一個人而已……”

心口莫名地沉重起來。容若突然發現,哪怕二人已經分離了數月之久,面前這人,卻竟能将自己看得如此明晰。

僅僅是因為他也有過同樣的感覺,還是說……正如自己此刻對他的痛苦能夠感同身受一般,他對自己,或許亦是如此

自己心底那份深至骨血的悔恨,他當真能夠明白

這時,玄烨慢慢松開了手,目不轉睛地看着容若,目光異常地清澈。

這就是答案罷。

容若定定地看着這雙眼。在這世上,還能找出一人,比這目光的主人更能懂得自己麽還有人會比他,更費盡心思地去了解自己,去揣度自己筆下的每一個字麽

沒有,沒有。

容若知道,在所有人眼中,他的悲戚,應是來自喪失愛妻之痛。即便是自己曾對他說過“知我者,梁汾耳”的顧貞觀,也不例外。

唯有面前這人,他有過和自己同樣的經歷,他在意着自己的一舉一動,他是皇上,卻也是将自己看得最清楚的那個人。

他甚至比自己更清楚,更堅信,更肯定,納蘭容若對玄烨說過的那句“一生一代一雙人”,究竟有多麽深重。

若非自己已将那字句看得千金之重,此刻又怎會無法面對他,怎會如此這般,在愛和悔恨的夾縫中進退兩難。

可是這些,他居然都懂。這兩個月裏,他甚至沒有見自己一面,可是他全都看在眼裏。

想到這裏,容若慢慢地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突然伸手,反手抱緊了玄烨。同剛才玄烨擁抱他一般,同樣大的力氣,同樣緊地束縛。

然而這力道稍縱即逝,很快他幾乎是失掉了所有氣力一般,倚靠在玄烨的肩頭。

他只是忽然覺得累了。

長久以來,用溫潤如玉的姿态,去掩蓋內心所有獨自承受的痛苦,不為人道,這對于自己而言,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哪怕盧氏突然死去之後,自己的世界在悔恨中曾一度崩塌得幾近支離破碎。然而,當巨大的悲恸如潮水般卷過之後,自己依舊得拾起那殘破的磚瓦,一片一片地重新拼湊回原狀。

他必須重新振作。因為他是父親眼中令人驕傲羨豔的好兒子,是家人眼中溫和恭謙的公子,甚至是旁人人眼中的滿清貴州,權相之子,詞壇翹楚……

這些沉重的名缰利鎖積壓在心頭,一生一世都揮之不去。所以他能做的,唯有承受,并強迫自己去習慣而已。

哪怕那種無法為人道的悔恨,也只能死死地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然而此刻,當這全天下最堅實可靠的懷抱,就敞開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那些被壓抑太久的東西,才突然間浮了上來。

在一個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和壓抑之後,突如其來的疲憊,幾乎要将自己拉入無底深淵。

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麽人,是可以讓自己偶爾放下所有僞裝去依靠的,除了面前這人,又還能有誰

容若挑了挑嘴角,淚水卻再一次肆意地滑了出來。

玄烨感受着懷裏人的一舉一動,目光起初閃過訝異,很快就變作如水一般的溫柔。只覺但有此刻,自己這數月的焦慮擔憂,便也是值得的。

*****

是年九月,玄烨自京師出發,拜谒孝陵,并巡查近邊。這是也是容若第一次以禦前侍衛的身份,扈從他出巡。

出發當日新晴正好。天高氣爽,萬裏無雲。玄烨坐在轎中,時不時地掀開簾子朝外看去。但見秋光滿目,遍野楓紅,遠遠望去,如雲錦簇,一時間心情亦是分外暢然。

稍稍收回目光,一眼便看見那被自己着意安排在轎子一側,随身護衛的人。

納蘭容若一身玄色铠甲,手提着缰繩高坐于馬上,正擡眼望着前方,并未注意到玄烨。然而他眉目間的不自覺的神色,較之往日也已然多了幾分英氣。

玄烨賞玩一般地看着,不覺忘了收回目光。直到對方察覺到什麽,側過臉來。

二人四目相對,片刻後各自相視一笑。僅此,不再需要任何語言,便已然足夠。

車馬勞頓數日,終是抵達位于昌瑞山的主峰下孝陵。這裏合葬着玄烨的父皇順治帝,以及母後佟佳氏。

玄烨按照往年那般,熟練地進行着祭奠禮節的每一個步驟。

他可以感覺到自己正立于在衆人視線的中央。也知道人群裏,有一個人,也在正同所有人一道,這般目不轉睛地仰視着自己。

然而,看着父皇和母後的墓碑,他頭一次覺得有些恍惚,覺得心有所感,如潮水般在心頭湧動。

自己父皇順治帝,他無疑是歷史上少見的“愛美人不愛江山”,并當真打算為此付諸行動的皇帝。他對董鄂妃的多年如一日的深情,以及在她死去之後,那驚世駭俗的出家之念,都曾是京中人氏茶餘飯後最熱衷的談資。

然而在年幼的玄烨眼中,他看到的絕不是至死不渝的感人深情,而是另一個女人的冷寂和絕望。

它們來自于自己的母親,佟佳氏。帝王家若當真有生死不負的情愛可言,那必定是建立在無數眼淚鋪陳而成的辜負之上。

所以自己雖然敬重父皇,但并不意味着就能理解他那種驚世駭俗的舉動。也許他從心底而言是有些怨恨父皇的,怨恨他為何如此執意于一個女人,甚至為郁郁而終,此辜負了其他的所有人,包括身為國母的自己的母親。

然而今日當他站上這陵墓前的一剎那,玄烨忽然發現自己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父皇,明白了他當年的每一分執念,每一分不可自拔近乎執拗的專情。

這不僅是因為自己也處在了順治帝當年的位子,更是因為,自己的生命裏也出現了像董鄂妃那樣的一個人。

一個你無論如何,也要将他留在身邊的人。一個你見了他,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別人的人。

生命之中,若有了這人,便已然完滿;若失了他,則一無所有。

當你未曾遇上那讓你不可自拔的人之前,你所旁觀的那些同生共死的愛情,永遠只會虛幻得如同小說家言。然而,一旦當你自己遇到了,才會真正發現,它們居然如此真實,真實到幾乎觸手可及。

玄烨慢慢地轉過身來,目光掃過底下立着的衆人,最終定格在了一人身上。而那人亦是随着衆人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那一刻,天地間所有的顏色都一瞬黯然,所有的聲音都歸于寧靜。

玄烨定定地看着他,慢慢地露出微笑。

他知道,若父皇在天有靈,定會保佑自己,保佑這人,一直一直都如此刻一般留在自己身邊。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