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歸期安得信如潮(中)
第十二章 歸期安得信如潮(中)
康熙十二年十月,納蘭府中來了一位不同尋常的客人。
他叫吳兆骞,來自寧古塔。
當他出現在渌水亭的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一時間竟俱是陷入沉默。
明珠着實未曾料到,原本困難重重的營救行動,竟會莫名地出現轉機。卻不只究竟是何人施以了援手,讓皇上突然一紙诏令,赦免了吳兆骞的罪。
哪怕此刻這人已站在自己面前,他仍舊猜不出半分來。
容若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心中卻是感慨萬千。即便他曾對顧貞觀立下了營救吳兆骞的誓約,但這着實是他第一次見到本人。
吳兆骞一襲半新青灰色長衫,難掩其瘦削的身形。一雙眉目分外炯然有神,卻也遮不住其間半世的滄桑。
這便是顧貞觀尋覓近二十年,也要一心營救的人。
容若忽然發現,此時距自己寫下“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的句子,剛好過去了五年。
五年,也是自己對顧貞觀許諾的期限。
回首往事已有些模糊,但所幸自己終是實現了當初的承諾。容若長長地突出一口氣,慢慢露出微笑。
他知道,若顧貞觀在此,定會欣喜若狂。
而此時此刻,他卻因為母親新喪,于七月份返回無錫,料理喪事。
但這錯過終究是短暫的,容若心知,這二十年的等待都已煎熬過去,僅僅這數月之期,對他二人而言,又算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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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兆骞入京之後,在容若的安排之下,暫住其師徐乾學的府中。沒幾日,他便收到一份自納蘭府邸送來的禮物。
是納蘭公子親贈送的一副畫。
吳兆骞小心翼翼地展開來,之間畫中一女子身着貂裘,立于胡沙風雪之中,神色卻自若如常,沒有半分悲戚。
這女子是蔡文姬。
而立刻吸引了吳兆骞注意的,不是這畫的工筆如何,而是一旁用小字題着的一首《水龍吟》:
水龍吟·題文姬圖
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柯亭響絕,四弦才斷,惡風吹去。萬裏他鄉,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對黃沙白草,嗚嗚卷葉,平生恨,從頭譜。
應是瑤臺伴侶。只多了,氈裘夫婦。嚴寒觱篥,幾行鄉淚,應聲如雨。尺幅重披,玉顏千載,依然無主。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騃女。
筆劃蒼勁骨瘦,深得褚遂良遺風。而吳兆骞卻能看出,那詞句,明為嘆文姬身世,實則暗指的卻是自己。
吳兆骞一字一句地看完,忽然流下淚來。
“萬裏他鄉,非生非死,此身良苦。” “黃沙白草,嗚嗚卷葉,平生恨,從頭譜。” “嚴寒觱篥,幾行鄉淚,應聲如雨。”幾是有如親見親歷一般。
“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 “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騃女。”更是一語全然道破自己的心緒。
他從未想過,這自由錦衣玉食,甚至還沒跟自己說過幾句話的貴胄公子,對自己的每一分所歷,每一分所感,竟是如此了解。
他也終于明白,顧貞觀為何會對這人,給予無以複加的信任和青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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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年底,顧貞觀從容若的信中知曉吳兆骞已安然返還。他處理完母親喪事,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
然後,在渌水亭中,他見到了吳兆骞。
顧貞觀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這人,竟是有些無法相信眼前的所見。時光白駒過隙般,輕易間竟已帶走了近二十年的光陰。而這二十年裏,自己從未有一刻真正地安心過,自己心裏無時無刻不惦念着一個人。一想到他終年處在寧古塔的冰天雪地中,而自己空有許諾,卻無力搭救,顧貞觀便覺得寝食難安。
然而此刻,當他再見了這人的時候,不知為何,腦中浮現的,卻是他二十年前的樣子。
那時候,他們二人還俱是意氣風發的風流才子,詩酒談笑間,便已是名動江南。顧貞觀依然記得當年的吳兆骞,喜着淡青色長衫,時常手持一把折扇,語笑間一派豐神俊朗。
然而在寧古塔凄然半生的他,衣着之間,原本偏愛的淡青色已換做青灰的幽暗色澤。瘦骨嶙峋的面容之中寫滿了,滄桑,憔悴,凄清,無奈……太多太多無法一言而盡的神色。
當年的風流,當年的飒爽,早已沒有了半分痕跡。
僅僅是看着吳兆骞眉目中的神色,顧貞觀便能想象出他在寧古塔中過着是的怎樣的一種日子。
才發現,原來命運,當真能如此這般,将人折磨得萬劫不複。
顧貞觀一瞬間忽然很想流淚。他甚至恨自己太過無能,竟不能早些将他營救出來。倘若早上幾年,會不會……還能從這個再熟悉不過的面容之中,尋到些當年的痕跡
然而終究是遲了。也許自他被流放到北地去的那一日起,一切就已經無可挽回了。
顧貞觀仍舊沉默地與吳兆骞對視着,但眼前卻慢慢地模糊起來。終于,他強打着擠出一個微笑,告訴自己,自己也許太過貪心了。
他活着回到了這裏,就應是最好的結局了。
“漢槎……”忍住聲音裏的哽咽,慢慢地走到那人面前,伸手抱緊了他。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已然詞窮。
一雙手自背後環過,用同樣大的力道,将自己抱緊。仿佛在告訴自己,此時什麽也不必說了。顧貞觀慢慢閉上眼,淚水卻終于滑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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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同一時刻,玄烨的內心也可謂欣喜若狂。
因為他剛剛接到戰報,得知清軍已然攻破了亂黨的省城昆明,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璠自盡而亡,其餘并将則出城受降。
歷時八年的三藩之亂,終于宣告結束。
其實玄烨心裏明白,自康熙十七年,吳三桂在衡州稱帝,卻于同年病死之後,三藩之亂的叛軍頃刻間便群龍無首,有如散沙。所以他便趁此機會,調兵遣将,依次收回了湖南,廣西,貴州,蘇川等地。
直到今日,這一切壓在心頭太久的大山,終是轟然倒塌在自己面前了。
由是,玄烨心中忽然湧出一股快意來。因為此時此刻,他終于能向世人證明,自己當初執意削藩的舉措,是正确的。他愛新覺羅·玄烨敢于下決心剜掉這塊毒瘤,也有能力在它毒發到不可控制時,強行将其鎮壓下來。
而正此時,卻見李德全走上前來,道: “皇上,納蘭公子求見。”
“容若”沒有宿值卻主動來找自己,這倒是頗為少見,玄烨一挑眉,道, “讓他進來。”
“嗻。”李德全應下。
然而,轉身剛要退出去傳人進來,卻又聽見身後想起玄烨的聲音: “慢着!”
只得回身,道: “皇上,還有何吩咐”
“讓他在門外等等。”玄烨唇角微微上挑了幾分,頓了頓起身道, “李德全,擺駕去禦池!”
“禦池”李德全驚得一下子來不及反應,但看了看皇上心情極好的模樣,心中也大抵猜到了他的打算。便趕緊點頭,連連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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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既然皇上在沐浴,不如我改日再求見罷。”跟在李德全身後,奔禦池方向而去的容若,猶豫了半晌,終還是開口道。
“納蘭大人,這可使不得!”李德全聞言忙做出焦急狀,畢竟皇上方才興致那麽高,納蘭容若如果這般突然離開了,這黑鍋恐怕還得輪到自己來背。言語間,便将話故意說重了些, “讓大人去禦池面聖乃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只吩咐奴才将大人帶過去,大人若中途離開了,皇上一氣之下,奴才的腦袋沒準就保不住了!”
容若怎不知李德全是何人,怎會輕易說掉腦袋便掉腦袋的但雖聽出言語間的誇大之意,卻也到底打消了回去的意思,跟着他一路來到了禦池。
有件事他在心中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終于還是前來找玄烨親自确認為上,看看究竟是不是自己心中所猜測的那種可能。
所以既然來了,便不如等等,也好早解心中之惑。
容若滿腦子琢磨着此事,直到前面的李德全突然頓住了步子,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站在禦池之外。
“大人請稍候,容奴才進去禀告皇上。”李德全留下這句話,便推門走了進去。
容若擡起眼,發現門邊立着的幾名宮女,這偷眼看向自己。容若只得沖她們微微一笑,卻見她們又匆匆收了眼光。
正此時,李德全從門內走了進來,道: “皇上請大人進去。”
“有勞公公了。”容若一拱手,正待進去,卻被李德全叫住。
李德全垂眼看了看容若,只見他仍穿着平日宿值的黑色甲胄,便道: “皇上吩咐,大人不妨除了甲胄再進去。”
容若聞言一皺眉,不知玄烨今日究竟有何打算,卻也無法違逆聖旨,便依照吩咐除了甲胄,只一身平日貫着的石青色長衫,随着李德全走進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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