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如果是你急不急?
江海潮悶着頭不吭聲。
海音吓得只盯着自己腳尖看,一會兒偷偷瞥下大姐,一會兒想看家公爺爺又不敢轉過去。
爸爸不打人,家公爺爺會打人。吃飯時,家公爺爺還會放根皮鞭在桌旁,哪個小孩不好好吃飯,他會揮缏子,聲音啪啪響的特別吓人。
海軍也怕得要命,扯着嗓子強調:“家公爺爺,沒有,我們沒偷錢,夾在書裏的,我們沒偷。”
江海潮絕望地閉眼,完了,什麽都賣幹淨了。
兩個小的你一言我一語,結結巴巴說了事情經過。海音強調:“書是我們買回來的,龍龍媽媽說沒人會去找錢。”
家公爺爺沒應話,只問:“花了多少。”
“二十。”江海潮不能躲了,解釋道,“還買了個玻璃燈罩,煤油燈的燈罩碎了。”
家公爺爺沉默着掏口袋,在口袋裏摸了半天才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
有五塊錢,有兩塊錢,還有幾個鋼镚兒。
海音已經迅速地算出總共十一塊。
江海潮也趕緊把剛到手的八塊錢舉起來,空着的手又從口袋摸出剩下的錢:“我有十三塊三毛錢。媽媽走的時候給了五塊,上次賣菜四塊三毛,買了個豬肺一塊錢,又買了三塊錢的書。”
話說出口,她又難受,為什麽要湊錢啊,他們又不欠誰的債。
那100塊就是夾在書裏的,書是他們掏錢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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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公爺爺從她手上拿了九塊錢:“走吧。”
直到一堆零錢又變成一張100塊的偉人頭後,家公爺爺拿錢去找龍龍媽媽,江海潮都不肯踏進廢品收購站的門。
她委屈,她沒偷沒搶,她還不是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非要交給警察叔叔。她憑什麽不能花這一百塊?
海軍要哭了:“姐,晚上還買鹵幹嗎?我好想吃。”
海音也垂下腦袋,偷偷咬嘴巴。
家公爺爺出來了,龍龍媽媽追在他後面,有些為難:“大爹,我真不曉得是哪家賣的啊。”
“沒事,人家總會找回來的,也不是小錢。”
他看了眼幾個小的:“走吧,回家燒飯吃。”
龍龍媽媽只覺得頭大,趕緊又拿出幾本書塞給姐妹倆:“你們拿着,我看是五年級的書,說不定下學期就能用到了。”
江海潮趕緊道謝。
海軍倒是想跟龍龍玩呢,可惜小哥倆對了個眼神,就跟小狗似的,敏銳地清楚現在這裏最厲害的人會不高興,只好依依不舍地用目光道別。
等回到村裏,還沒進家門,剛好買豆腐的在吆喝:“賣豆腐五香幹鹵幹……”
海軍快哭了,說好了晚上買豆腐和鹵幹的。他早就想吃了。
江海潮手裏還剩四塊三毛錢,但她不敢花,因為她還欠家公爺爺十一塊呢。
倒是家公爺爺喊住了賣豆腐的:“今兒沒帶錢,明天給你行不?要兩塊豆腐燒河歪歪湯,再來三塊鹵幹。”
農民不趁手常有的事,還有拿糧食換東西的。賣豆腐的常在村裏走,看三個小孩就知道是哪家的,痛快答應:“沒事,拿碗來,我給你撈。”
江海潮趕緊掏錢:“我有錢,我來給。”
家公爺爺卻喊她:“你放着,家公爺爺買,明天我給錢。”
賣豆腐的也不管家長教育小孩的事,樂呵呵地給撈了兩塊豆腐放進搪瓷盆裏,又用長長的竹筷子夾了三塊鹵幹。
江海潮下意識地要求:“多給點湯。”
賣豆腐的相當豪爽,直接舀了一大勺湯倒進碗裏:“行了,拌飯吃也好吃。”
但河歪歪豆腐湯燒好了,鹵幹也端上桌,江海潮卻碰都不碰這兩樣,只盯着一碗炒蕹菜吃。
海軍一開始還吃的腮幫子鼓鼓呢,漸漸的,也不敢再伸筷子。
還是家公爺爺給他們一人舀了一勺河歪歪豆腐湯,又夾了鹵幹分到他們碗裏:“吃吧,不吃明天也馊了。”
江海潮鼻子發酸,眼睛發脹,河歪歪豆腐湯熱乎乎的,熏到她眼睛上,倒像是要哭的模樣。
家公爺爺沉默着吃完了一碗飯,放下筷子看三個小的也吃得差不多了,才開口:“你們想想看,要是家裏丢了一百塊,你們難受不難受?”
難受,當然難受。
正月裏還沒過完年呢,爸媽出去給他們借這學期的學費。明明借了三百塊,爸爸回家後數卻發現只有兩張一百塊。
當時爸爸就懵了,跟媽媽一起大冬天的,頂着刀子割人臉的風打着手電筒在回來的路上來來回回找,卻怎麽也找不到。
媽媽先是急,後面變成了怨,再然後就是怒。
江海潮他們原先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爬起來喝水,她聽到樓下傳來嗚嗚的哭聲,拉着海音一塊兒下去看,才發現是媽媽在哭。
爸爸叉着手在邊上勸,臉紅脖子粗。
第二天早上媽媽眼睛腫了,她去燒鍋時,媽媽燒飯都走神,她喊了好幾聲,媽媽才說:“要是……要是……你們……”
媽媽說的含糊,她聽不清楚。可沒聽清她都害怕,差點也跟着哭起來。
後來,後來那一百塊錢終于找到了。就在爸爸朋友家裏,借的時候因為天冷手冷,點錢沒點清楚,少拿了一百塊。
朋友當晚就發現了,過了好幾天碰上爸爸才想起來說。
爸爸笑着說還以為掉了呢。
那幾天的功夫,他臉瘦的都凹進去了。媽媽也天天愁眉苦臉。
現在想起來,江海潮還是沉默。
家公爺爺看着三個小孩,認真道:“不是我們的東西就不能拿。将心比心,哪個都不容易。以後想吃什麽,家公爺爺給你們買。”
海軍先是眼睛放光,很快又垂下了腦袋。他曉得姐姐不會讓他問家公爺爺要東西的。
家公爺爺看他們還是不吭聲,也沒再說什麽,只站起身:“我去趟田裏,你們早點洗澡。”
雖然一早他就去溝裏引了水,但現在家家戶戶都在給秧田換水,保不齊哪個偷懶的就把水截到自家田裏去了。他還得再去看一眼。
院子門關上了,外面巷子口又熱鬧起來,乘涼的有的在閑聊有的在說笑,修遠大大還搬出了他那把歷史悠久的二胡,一邊哼着一邊拉二胡,聽着有點像音樂課上老師放過的《二泉映月》,就是斷的太厲害,聽不清。
三姐弟誰也沒出去玩。
海軍皺着小臉問:“大姐,那我們以後還買鹵幹吃嚒?”
“吃什麽吃?”江海潮喪氣,“明天不還有豬肺湯啊,你要吃多少?看你的動畫片去吧。”
海軍嗷嗷叫着:“奧特曼,奧特曼要放了。”
第二天早上去學校上早讀,盧豔豔把語文書豎起來擋住臉,壓低聲音問江海潮:“你昨兒沒去江口趕場啊?我奶奶帶我去了,我沒看到你哎。”
江海潮意興闌珊:“那麽多人,你哪看得過來。哎,你奶奶帶你趕場玩啊,你買什麽了?”
盧豔豔顯擺頭上的發箍:“沒看到嗎?新的。場上人多,我奶奶一早帶我去賣麻團了。好家夥,三輪車我坐一路推一路,虧死了,早曉得我就單騎自行車了。不過生意真好,全是人,我們都沒往裏面走,就在橋下賣得一幹二淨。我奶奶還說下回再擺個茶葉蛋的攤子,讓我單賣茶葉蛋。”
江海潮看她咯咯笑,心裏羨慕的要命。對,下回再有場,她還要去趕場賣菜。十一塊錢,一回賣不到,兩回肯定夠。到時候連豆腐和鹵幹的錢也夠了。
然而中午她回家,看見飯桌上除了豬肺湯外還擺了紅燒魚,家公爺爺招呼他們:“吃吧,吃完早點去上學。”
她在心中拉響警報,完了,再這樣下去,她得賣多少回菜才夠啊。家裏的菜地都要來不及長了。
這麽大的魚,菜場上起碼要賣七八塊錢!
禍不單行,等姐弟三人雞鴨魚肉輪過一番(雖然雞是雞雜,鴨是鴨翅膀,肉是豬下水),去江口趕場的春英嬢嬢罵罵咧咧地回來了:“要死哦,喪德哦,祖宗八代都沒心肝哦,還抓人,又不偷又不搶的,憑什麽抓人?”
原來她今天又去賣麥子,想一鼓作氣賣完拉倒。結果今天到場上收麥子的人全叫大蓋帽給抓走了,說他們投機倒把,倒賣國家戰略物資。
“給不給人活了?”春英嬢嬢氣得臉都發青,“連糧食都不讓農民賣,是不是逼我們去死啊?”
大家夥七嘴八舌:“真不讓賣?”
春英嬢嬢拍大腿:“哪個騙你是小狗,氣死我了,辛辛苦苦大老遠地頂着太陽白跑一趟。”
“還能這樣啊,那以後還種田幹什麽?”
“賣給糧管所呗,糧管所收。”
“瘟生,一個個黑心爛肺,我家小麥曬得幹幹的,愣是說沒幹,還扣我斤兩,烏龜王八蛋才賣給他們。”
春英嬢嬢大聲宣布:“不賣,就不賣,打死我也不賣。我換面粉吃去,我不吃大米了,我專門吃面粉。”
這是賭氣話。
他們這裏的小麥勁道短,據說只适合做餅幹,擀成面條都差意思。本地人雖然年年種小麥,但很少吃面食。
完蛋了。
江海潮絕望地想:春英嬢嬢都不去江口賣小麥了,以後誰帶她趕場賣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