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讀一段歷史餘燼
謝長安平日裏一般和士兵們一起訓練,為了學點生存的硬本事,他也是拼了,在京郊大營姜小将軍那兒磨了許久,才求得他答應。
姜骁家世代從軍,是出了名的将軍世家,十幾年前和胡人的一場作戰,姜家滿門現在是只餘他一個男丁了。
姜骁對派來的文書很不滿,長得就文文懇懇地,不好好做自己份內的事,細胳膊細腿做甚訓練?
謝長安為了三番四次堵他也是煞費苦心。
某日。
姜骁剛從自家祭祀完宗祠回營,心情郁悶難言。
他家男丁現在只剩餘他一個人,這次不久,西北那邊已經打起來了,聽說戰果甚豐,那幫草原上的人沒了過秋過冬的糧食,肯定還會南下來搶,戰火想必不久後就會燃至京都。
那葬送了他家無數人的戰場,他能活着回來嗎?
如果不能,奶奶,母親…他們該怎麽辦呢?
京郊大營外的廣袤草場上,姜骁躺着閉眼休憩,馬兒在不遠處吃着草,悠哉悠哉甩着尾巴。
天很藍,朗闊極了,是他家祖輩誓死都要守護的大禹的天。
須臾,一片陰影籠罩在他上空,陽光變得不那麽灼眼起來,姜骁沒睜眼,他聽腳步聲都知道來得人是誰。
“我現在沒心情和你糾纏說話。”姜骁淡淡道。
來得是謝長安。
“嗯。”謝長安溫和應了一聲,沒有再說話,也沒有走開。
姜骁懶得搭理他,就着夏日午後的溫暖,舒适的草床,以及人為遮涼漸漸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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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均勻,渾身放松。
眉目間明明還有着孩子的天真憨澀,臉部輪廓卻又帶着不符合他年齡的成熟穩重。
謝長安在心裏嘆了口氣,站着也沒動靜,東想西想着以後。
夕陽映照着晚霞間的暮色,遠處的天空一片火燒似的橙紅,浮雲消散,金光乍瀉。
姜骁結結實實睡了一覺,睜開眼的時候青年還站在他身前。
為他擋了一個下午的光,沒有離開。
姜骁的心下複雜,看他那張禍國殃民的臉也順眼了些。
“你一直沒走?”姜骁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謝長安聞言,把眺望遠景的視線收了回來看他,微微笑了一下,并不說話,他舒展了一下四肢,有些僵直的酸痛。
姜骁吹哨,不一會兒,牽馬上馬,向他伸手。
暮色夕陽在他身後渲染,無邊綠野在他腳下踏平,逆着光,謝長安看不清青年将領的神色。
坦白說,姜骁的長相陽剛又硬朗,是少女們懷春的那類長相,也是謝長安一直想要的長相。
他自己長得太陰柔了,難免沒有男子氣概。
馬鼻噴息,炙熱,馬兒踏蹄,俊拔。
是匹烈馬。
謝長安怔了一下,還是遞了手出去給他。
姜骁拉他上馬。
手中細膩冰涼的觸感讓他有些發愣。
呵,真是一雙文人的手。
姜骁心想。
京郊大營距離這處也甚遠,今日休沐,這謝長安散步散地還挺遠。
駿馬飛馳,淺沒草野。
天地一空,極速的運動中,心靈似乎也會被洗滌。
謝長安的心情明朗起來,唇角噙了分笑意,一雙桃花眼揉碎了金光,明亮極了。
姜骁無意掃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一眼奪魂,心跳得他幾近窒息。
這文書長得太陰柔了,他心想,差會兒讓我把他認成了女人,鍛煉鍛煉也好,真跟着我上了戰場,誰有精力護着他,他這張臉,要是落到敵人手裏…
謝長安第二日便接到讓他同士兵一起訓練的命令了,也說了他不能以此為借口,耽誤本分工作。
謝長安拜謝,微微笑了。
他們自此熟了起來。
一日,他們于姜府夜談。
“父親叔伯,我想,即使再給他們一次出戰的機會,他們也還是會去的。如同現在的我一樣。”姜骁飲了一口茶,滿屋燭火下,沖謝長安無奈地苦笑。
“沒有不去的理由,”他自言自語:“只要去了戰場,是生是死,都是命定的歸宿。”
姜骁:“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從歷史學來的唯一教訓,也許…就是沒有教訓。你說呢?”
謝長安颔首,青簪束發,穿着一襲銀袍。
他馴服的青絲散亂在肩上,側臉前,因着燭光,在臉上打下斑駁的陰影來。
青年玉面清袍,背脊挺直,一雙桃花眼微斂,也難掩鋒芒,鼻翼翕動,飽滿的雙唇輕輕勾起,露出個笑來。
“你家滿門,都值得傾佩。”
姜骁樂了,豪爽地笑了:“哈哈,那我也是嗎?”
謝長安的敬重不是作僞,誠懇認真,那雙眼讓人舍不得說出半句不對的話來。
他們半晌無言,只是默默相對喝着茶,喝酒誤事。
片刻,燭火忽地炸響了一聲,姜骁開口:“我知道這次出戰,你不去了,你的轉職移交手續,我看過了。”
謝長安沉默。
姜骁沒指望他能說什麽:“我要是不回來,你幫我照料下我家。”
謝長安盯着他,語氣與其說是安慰,倒是更像威脅一些:“你會回來的。”
姜骁笑了笑:“啊。你就說答應不?”
謝長安和他對視,兩人互不相讓,都固執地要命。
謝長安:“我還是陪你走吧。”
這邊有尚卿,聽說先生不久後也會過來,不缺他一個。
但姜骁…只有他一個人。
謝長安從小四處維艱,生母早死,家中的嫡長子,硬生生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不管不顧的爹,四處挑錯處的後母,一衆難以相處,甚至經常羞辱他的兄弟們。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什麽叫形單影孤,人影相吊。
姜骁訝異:“從龍之功,長安也願意為我放棄?骁受寵若驚。”
謝長安給了他一拳,橫了他一眼:“貧。你試試不和我打完仗一起回來,我不可能管你家。自個兒家自己顧着,我也要出戰。你要是死在戰場上,死在胡人手裏,還不如我親手結果了你。”
姜骁忍笑:“行。我的命,留給你,勞煩文書替我好好保存了。”
這幾月,他們或多或少已經打過幾場小的遭遇戰了。
敵人很難纏,也很剽悍。
要想贏,要想活着回來,難!
不過,有人陪自己一起赴死,也不錯。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世間除了生死,其餘也都是閑事。
姜骁攬了謝長安肩膀:“你這煽情地我都想跟你拜把子了。”
陽剛的男人氣息幾乎鋪面而來,包裹了他,謝長安竭力扼制才沒讓自己直接反感地打開姜骁。
姜骁的胸腔中似乎被人點了一把火,燒得他熱血沸騰,難忍激動,他眉眼灼灼,笑着邀請謝長安:“長安願不願意跟為兄抵足而眠啊?以後我們就是兄弟了。我謝你。你的情,我領了。”
謝長安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我……”
姜骁心細如發,哪能看不出他有點為難,那一腔熱血才冷卻了些。
謝長安在軍營呆地時間太長,他差點忘了,長安是按文人的方子培養長大地,和他們這些粗糙的武夫不太一樣。
“是不是我考慮不全面,文人之間,是不是不興這個?一會兒你還是去客房安睡。”姜骁冷靜下來,給自己找了個理由,給謝長安找了個臺階下。
他目光澄澈又帶有歉意,顯然極為單純,這回倒是謝長安覺得自己扭捏,甚至有些自相慚愧了。
“不,文人之間也有遇一知己好友,便徹夜交談地。”謝長安笑得溫柔,語氣親和,安慰這只心底略微受傷的禹國猛獸。
姜骁樂了,又撲了上來,挂在他身上,腦袋耷拉在他肩膀上:“我就知道,你肯定和那些酸腐不一樣,不計較這個。”
他悶熱的鼻息噴灑在謝長安白淨的脖頸上,讓他有些不自然和微愣。
謝長安在心底暗罵自己,作吧你。我看你這一夜怎麽睡得着。
兩人又這些那些地胡談了一氣,便上床睡了。
姜骁幾乎脫得精光…
謝長安掩眼,暗罵自己沒事找事,脫了外衣上榻。
索性床夠大,應該不至于有什麽接觸。謝長安躺下的時候松了一口氣。
不過事實證明,他這口氣松地還是太早了。
好不容易睡着,夜晚總覺得胸口壓得慌,喘不過來氣得謝長安睜開眼,便見到了爬躺在自己胸膛上的姜骁。
謝長安心下複雜:……
姜骁睡得像個向大人祈求庇護的孩子。
姜骁今年十九,他全家犧牲大半時他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就已經要承擔起撐着姜家的重任了。
這些日子所了解,姜母,姜奶奶,對他也多有管束,嚴厲至極,卻少有溫情。
也是可憐。
謝長安輕呼了一口氣,安撫性地摸了摸他的發絲。
所有人都等着他站起來平定巨浪,支撐大梁。
沒人想過,他也只是一個惶恐的孩子。
沒有人站在他身前為他遮風避雨。
謝長安是個卑劣的人,他自認無父無母無兄弟,先生教自己,文然是好友,文煦…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文煦了,那個孩子,應該過得很好吧。
姜骁有着姜家人的使命感,姜家人的責任感。
他願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願意繼往聖絕學,開萬世太平。
他願意以區區己身,微些小家,換邊疆安定,換百姓安活。
他是個英雄。
但卻沒有人為他做些什麽。
謝長安側躺,把他輕輕安放,拂去他眉宇間的愁絲,眼神熾熱而堅定。
你護萬千百姓太平。
我護着你太平。
或許微小的我們不會在歷史的塵埃中,留下太多評價。
但我,只想為你做點什麽。
歷史是一堆灰燼,但灰燼深處有餘溫。
你這樣的人,大概就是歷史化成灰燼後,也留有餘溫的人吧。
你值得,被人傾心相待地。
我願意以貧賤之身護你,以卑微之心待你。
希望你能被歷史厚重相待。
你值得地。
姜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