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今日當值,鄧雲竟不曾為難,宋檀有些詫異,不過沒有深究,将這件事歸功于今日運氣好。
宮裏的人心思總是百轉千回,今日要是夏明義在此,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關竅,但是宋檀不是絕頂聰明的人,他又懶,不願意每件事都去琢磨。
傍晚時分掌燈,宋檀與六安交了班,拎着食盒踏着晚風走過一重又一重的宮門。天邊還有最後一絲餘光,宋檀借着這點餘光走路,腳步是歡快的。
他沒有直接回去,路過東苑的時候在澄碧亭外停住腳。澄碧亭邊有一池水,水光萦漾,荷葉連天,微風拂過,荷葉一片片翻身猶如浪水。
宋檀在這裏等了一會兒,有人提着燈籠從那邊過來,宋檀看去,是一個身着淺碧圓領紗衣的宮女,耳邊墜着一雙青石墜子。
她瞧見宋檀,立刻就笑了,“哥哥。”
女子叫綠衣,是皇後宮中的宮女,她與宋檀是同鄉,年紀相仿,索性認了兄妹,關系一直不錯。
兩人坐在荷花池邊的大理石圍欄上,茂盛的荷葉幾乎将兩個人的身影都擋住,綠衣把燈提到宋檀腦袋邊,看他的面色,“我聽說你挨了打,打的重不重?”
“已經好了,你別擔心。”宋檀道:“陛下賞賜了點心,我特地拿來與你一塊吃。”
在這偌大的皇宮裏,只有吃食能安慰宋檀伴君如伴虎的悲慘生活。
“你最愛吃如意糕,這個你全留着,我不要。”綠衣道:“我撿幾個果子吃。”
她拿帕子擦了擦香梨,道:“你以後避着些鄧公公吧,這次是挨打,下次還不知道是什麽。”
宋檀想了想,道:“他今日對我倒客氣。”
綠衣搖頭,鄧雲她認識,之前他總跟在夏明義身後,整天彎着腰,見誰都陪笑,只是不真誠,假惺惺的。
“你小心他籌劃着什麽,想一次坑倒了你。”綠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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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被她說得緊張起來,“我回去跟我師父商量商量。”
綠衣咬着梨,含含糊糊道:“你師父也不中用了,你也遠着點他吧。”
宋檀卻搖頭,“師父對我有恩,拿我當親兒子看待,他如今失勢,我要再不理他,未免叫人心寒。”
綠衣歪着頭思索片刻,道:“也對,人要有良心。”
宋檀得到了她的認同,笑了起來,把剩下幾個梨子都給綠衣包起來。
“說起來,你在坤寧宮可好,我聽說坤寧宮近來亂得很。”
綠衣俏生生的臉立刻皺了起來,嘆了口氣道:“皇後殿下身子不好,整天喝藥,滿宮裏都是藥味。饒是如此,陛下也不肯來看一眼。”
“我真不明白,”她搖着頭,“皇後娘娘多好的主子,高貴端莊,對宮人也和善,可是陛下就是不喜歡。”
宋檀提醒她,“不要妄議陛下。”
綠衣掩了掩嘴,不說話了。
宋檀道:“陛下才下了旨給大公主加封號食邑,這正是在寬皇後殿下的心呢。”
綠衣卻不以為然,“我聽竹秋姐姐說,陛下許是要廢後,因不想讓人輕視大公主,才趕在廢後前給公主加封。”
宋檀頓住,心道,原來是這樣。
坤寧宮,這座宮殿屬于皇宮的女主人,它與皇帝的寝宮在同一條中位線上,本該是尊貴輝煌的所在。可是眼下整個坤寧宮門可羅雀,安靜地好像沒有一絲兒人氣。
殿內,皇後一身素服面向北面坐着,燈燭點亮了整個宮殿,也照亮皇後的面容。她本來是很明豔大氣的長相,但是現在眼睛灰敗,面頰消瘦,神色憔悴的不像樣。
竹秋端着飯食,輕聲道:“殿下,用些飯食吧,都是些素菜,不沾葷腥的。”
皇後搖搖頭,問道:“找到黃紙香燭了嗎?”
竹秋立刻跪下,顫着嗓子道:“殿下,宮裏哪能有這些東西。”
皇後默然許久,“除了我,還有誰能給我爹燒點紙錢。”
竹秋噙着淚,“殿下,老太爺已經去了,可您千萬要保重自身,就算不為自己,也得想想大公主啊。”
皇後嘴角蠕動了幾下,還沒說話,夏桐慌張地進來,道:“殿下,鄧公公來傳旨了。”
竹秋神色也有些惶然,她不知道這次的旨意是吉是兇。
皇後卻沒有讓鄧雲進來,只是開口道:“當日,禦前的宋檀公公請了大公主來,也算救了我的性命,竹秋,你傳我的令,悄悄地拿些金銀布帛賞他,不必聲張,也不必叫他來謝恩了。”
竹秋聽着皇後的囑咐,心裏越發覺得不好,但她不敢多說,只道:“奴婢這就去辦。”
皇後合上眼,道:“請鄧公公進來吧。”
夏桐打簾子請鄧雲進來,鄧雲手握聖旨,看着皇後。
皇後俯身行了大禮,聽鄧雲宣旨。
這是一條廢後的旨意,皇帝以後妃皆以平民出的祖訓廢了皇後,将其遷為莊妃,西苑安置。
夏桐忍着淚,渾身都在哆嗦,皇後卻神色平靜,像是早已經料到了。
皇後再拜,“罪臣之女湯汀蘭接旨。”
鄧雲忙親自上前扶起莊妃,“娘娘,可不要再說什麽罪臣不罪臣的,陛下知道了要不高興。”
莊妃拂開鄧雲,自顧自站起來,慢慢道:“誰管他高不高興呢。”
鄧雲噤聲,道:“娘娘,那是陛下。”
莊妃看向北面,“我自入宮以來,人人都在告訴我,要讨陛下歡心,不能惹陛下生厭。我很盡力地去做,可是十年了,我從來沒有成功過。”
莊妃收回目光,看向鄧雲,“鄧公公,你見過有人能讨陛下高興嗎?”
鄧雲沉默良久,只好道:“帝心如淵,旁人哪能輕易猜得。”
莊妃笑了,哀莫大于心死,“那我希望,他一輩子也找不到一個知心人。”
呼啦啦滿殿的人都跪下了,鄧雲埋着頭,深感這是個苦差事。
宋檀下值回來,他把燭臺上的燈籠都點上,還未坐下歇歇,就聽見門外有聲響傳來。
為首的是竹秋,身後跟着幾個坤寧宮的太監,她命人将莊妃的賞賜送來,臉上還帶着沒有褪去的凄惶。
“竹秋姑娘?”
竹秋讓人将東西放進宋檀屋裏,道:“那日公公搬來大公主救了娘娘性命,娘娘賜下賞賜,也免了公公親去謝恩。”
宋檀推辭,“救命之恩萬萬擔不起,宋檀實不敢受此賞賜。”
竹秋親自扶起宋檀,“宋公公,這是娘娘最後一道旨意,您就不要拒絕了。看在娘娘從未為難過您的份上,大公主那裏還請您多照應。”
竹秋一面說,一面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沒有多留,放下東西就走了,莊妃自今日起遷往西苑,如無意外,以後的幾十年,莊妃都要在那裏度過。
竹秋走了,宋檀檢查莊妃賞賜的東西,都是些金銀布帛,丸藥香茶之類。燭火下,錦繡绫羅泛着粼粼的波光,宋檀拿起兩錠細絲雪花銀,輕輕撞一下,發出脆脆一聲響。
皇後是永懿六年與皇帝成的婚,迄今已經十年了。宋檀記得很清楚,帝後大婚,宮中新進了許多宮女太監,其中就包括宋檀。
明天廢後的旨意大概就會傳遍皇宮,十年夫妻,到此了結。
宋檀放下銀錠,心想,這就是皇帝。
他把衣櫃上的樟木箱子搬下來,騰空了,專門放這些東西。
屋裏悶,宋檀洗了一串葡萄,拿着蒲扇坐在門檻上納涼。這裏很安靜,後面是禦河,前面有一棵槐樹,有些人不喜歡屋子門前有槐樹,所以這間屋子給了宋檀。
盛夏時節,槐樹綠油油的,樹冠搖來晃去,帶起一陣清風。
宋檀仰着頭看了一會兒,忽然很想吃槐花豆腐餡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