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這天晚上皇帝住在瓊臺別院,別院門口挂着兩盞燈籠,進門便是影壁,靠牆邊幾竿翠竹郁郁蔥蔥。過了垂花門便是內院,正房前兩株垂絲海棠,東西廂房的走廊下擺着花鳥盆景,庭院東牆角的玉蘭樹下搭着一個木亭,南北通透,微風拂拂。
別院裏灑掃的仆從不多,皇帝到時這些人都被遣走了。此時已是黃昏,屋裏各處都已經點上燈,鄧雲早送了冰來,冰鑒裏湃好了酒水瓜果。
皇帝要水沐浴,從屏風後走出來時,已經換了一身雪白的細雲絹衣,身上微有水汽,坐在側間寫字。
宋檀剛送上涼茶,鄧雲便走了進來,招手将宋檀叫出去。
“什麽事?”宋檀問道。
鄧雲領着宋檀往西廂房走,“陛下那裏有旁人伺候,你今日要守夜,先歇一會兒,省得晚上沒精神。”
鄧雲在前面走,宋檀袖着手跟在後面,晚間有風,廊下的草簾子微微晃動。推開西廂房的門,裏頭點着燈,但沒有旁人。
“你先歇着,吃食我一會兒着人給你送來。”
宋檀猶猶豫豫地走進來,鄧雲在身後将門給關上。
不多時有人來送吃的,都是些鮮果酒水,連點心也沒有一份。宋檀心說鄧雲為什麽連飯都不給自己吃,一邊挑了幾個果子塞進嘴裏。房門緊閉着,果真無人打擾,宋檀打了個哈欠,脫掉外衫躺在床上很快睡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宋檀被叫起來,外面已經夜深,是皇帝預備就寝的時候了。
鄧雲站在床前,身後跟着兩個年輕女子,手上捧着一套紅色的衣裳。
宋檀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鄧雲按着坐在了妝鏡前,那兩個姑娘立刻上前,替宋檀描眉畫眼。
宋檀手忙腳亂的推拒,“鄧公公,你這是做什麽。”
鄧雲按住他,道:“莫多話,陛下傳你進去呢,你快着些。”
Advertisement
一個姑娘眼疾手快地為宋檀點上口脂,随後拉起他去換衣服。鄧雲為宋檀準備的是一件華麗的紅色紗袍,紗衣層層疊疊,檀紅色的腰帶勒出一把細腰,外衫的領口對襟和袖口墜滿了黃豆大的珍珠,燈光下熠熠生輝。
宋檀拿不定主意,他聽鄧雲話裏的意思,好像今日這一出是皇帝的意思。
待裝扮好了,鄧雲推着宋檀進正房,臨進去前,宋檀飛快地擦掉了過于秾豔的口脂。鄧雲瞧見了,心裏暗罵他不成器,只是眼見已經到皇帝跟前了,也不好多說什麽。
夜深了,只有卧房的燈亮着,宋檀走進裏間,皇帝坐在床邊,翻着一卷書。
聽見宋檀的腳步聲,皇帝敲了敲床邊的黑漆小幾,“倒茶來。”
宋檀一看皇帝那個模樣,就知道自己被鄧雲騙了,今日這番裝扮必然不是皇帝授意。他端着茶輕手輕腳走到小幾邊,只等着換了茶,悄無聲息的走下去。
大約是衣上的珠光刺了皇帝的眼,他擡眼看過來,目光一瞬間變得深沉。
宋檀生的清秀,過于華美的衣着模糊了他的性別,增加了他身上秀美的地方,眉眼是描過的,溫順中帶着幾分勾引的意味——為他裝扮的人很能拿捏男人的心思。
皇帝沉默良久,望向宋檀的目光深藏着寒意,“怎麽打扮成這樣。”
宋檀撲通一聲跪下,冷汗一陣陣往外冒,“陛下恕罪。”
皇帝打量着他,沉聲道:“衣服脫了。”
宋檀立刻解下腰帶,将那件華貴的珍珠袍脫下來,他的動作太急,将珍珠拽落,珠子落在地上,在寂靜的室內發出清晰的聲響。
脫到最後,他身上只剩一件朱紅色的中衣,衣服包裹着清瘦的身軀,跪伏着的腰背緊繃成一條線。
皇帝的目光描摹着宋檀的身影,他放下書,淡聲道:“到近前來。”
宋檀爬到皇帝腳邊,紅色的衣服裏露出來的手腳和脖頸,在燭光下有一種絲綢般的質感。
皇帝擡起宋檀的下巴,脂粉蓋不住他蒼白的臉,他的嘴邊有一抹紅痕,是沒有擦幹淨的口脂。皇帝的拇指碾過柔軟的唇肉,撕扯的宋檀很疼。燈影綽綽,宋檀看不清皇帝的神色,連求饒都不敢。
“你很怕朕?”
宋檀張了張嘴,“奴婢......”
他飛快地想着該說些什麽,應該把鄧雲供出來嗎,皇帝會厭惡他攀扯旁人嗎,鄧雲回頭會報複嗎?宋檀急的出了一身的汗,但是好半晌說不出話。
皇帝似乎是笑了一下,“這樣粗笨,怎麽能入朕的眼呢?”
皇帝松開宋檀,将手邊的那卷書扔給他,“到屏風後面跪着,念書給朕聽。”
宋檀閉了閉眼,長舒一口氣,他接過書,走到屏風後跪下,打開書卷開始念書。
皇帝的身影因為屏風而變得模糊,宋檀也不敢去看他,死裏逃生一回,念書的聲音都在發顫。
宋檀念了半宿的書,皇帝沒叫他起來,他便在屏風後一直跪到清晨。
晨光透過窗前的樹落進房間,留下一地斑駁的光影。皇帝起身的動作驚動了宋檀,他撐着地板仍在跪着,兩條腿幾乎已經沒有知覺。
皇帝站在穿衣鏡前,目光輕淡地略過宋檀,“起來吧。”
皇帝話音落下,兩個小厮上前扶起宋檀。
宋檀被扶回廂房的時候,看見院子裏,鄧雲在挨板子。
這一趟出宮,宋檀傷了腿,兩條膝蓋跪得青紫,鄧雲受了罰,被打了三十板子,好在是在宮外行刑,旁人并不知曉。
宋檀被皇帝給了假,夏明義來看他,坐在八仙桌邊,問他宮外發生了何事。
宋檀将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了夏明義聽,道:“陛下生氣得厲害,我好懸撿回一條命。”
夏明義卻在笑,“陛下不喜人窺探他的心思,鄧雲做的太明目張膽了,他是個蠢貨,根本不了解陛下。”
夏明義端着茶杯,“咱們的陛下最是矜持克制,就是再饞的一塊肉,他也要等,什麽時候覺得沒那麽喜歡了,不會因為這塊肉失态了,才會下手。”
宋檀不明白夏明義的意思,盤坐着沾着紅花油揉腿。
夏明義兀自盤算了一會兒,見宋檀不說話,便開口安撫,“陛下小懲大誡,你莫要心裏存了隔閡,瞧瞧鄧雲,你就該知道陛下待你不薄。”
宋檀只點了點頭,夏明義曾跟他說過皇帝不是個暴君,但在宋檀眼裏,皇帝也絕不是個仁君。他還記得皇帝藏着冷意的,審視的目光,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日子一晃而過,轉眼到了立秋。傍晚十分宋檀回西直房,晚風吹得人很舒暢。他剛剛與綠衣碰了面,綠衣給了他幾串針線穿起來的茉莉,他把茉莉挂在了窗下,風一吹,滿屋茉莉香。
另一邊,夏明義的屋子罕見地來了位客人。
夏明義打開門,看見鄧雲,十分驚訝,“廠公今日倒有閑情。”
鄧雲進了屋,笑道:“老祖宗這是哪裏話,我新接手東廠,忙得不可開交,這會兒才來拜見老祖宗。”
夏明義哼笑一聲,卻不阻止鄧雲,讓他進來了。
鄧雲将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道:“老祖宗最喜歡祁門紅茶,這是今年新進上來的,你且笑納。”
夏明義擺手,道:“這樣好的茶,不趁我,我也不喝了。”
“老祖宗,”鄧雲扶着他坐下,“一點茶算得了什麽,您是一輩子享福的人,斷沒有晚景凄涼一說。”
夏明義一頓,總算正眼看鄧雲了。
鄧雲一笑,親自燒水泡茶端給夏明義,“月前我與宋檀伴駕出宮,因我莽撞,連累了宋檀,老祖宗也在他面前替我說句好話才是。”
他這話說的,把宋檀的地位放在自己之上。
夏明義接了鄧雲的茶,笑道:“宋檀是有前途的人,你的眼光倒是不錯。”
“宋檀是有前途,只怕耽擱在我手裏?”鄧雲道:“我也不瞞老祖宗,今日來尋您,就是請您拿個辦法,宋檀是老祖宗的兒子,也是我的好弟弟,他得了主子青眼,你我都沾光不是?”
夏明義喝了口茶,道:“那我也直說了,我把宋檀給你,你在禦前是能多個靠山,我能得什麽好處呢?”
鄧雲道:“京中雜亂,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說不好陛下什麽時候就想起了老祖宗。”
夏明義知道皇帝很多秘密,皇帝想起夏明義可不是什麽好事。
“不如往金陵去,”鄧雲道:“天高皇帝遠,老祖宗在金陵不說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總不會像如今這樣朝不保夕。”
鄧雲說到了夏明義心坎上,眼見夏明義意動,鄧雲又賭咒發誓,只要自己做東廠廠公一日,就一日是夏明義的幹兒子,為夏明義養老送終,絕無二話。
夏明義終于松口了,親自倒了杯茶推給鄧雲,“你是個好的,我看得一直不錯。”
鄧雲接過茶,心說總算說服了這老東西,他捧着茶,迫不及待道:“那宋檀那邊?”
“這件事情急不來,陛下不發話,你我上趕着不是買賣。”夏明義要他按兵不動。
鄧雲卻有些猶豫。
夏明義笑道:“好兒子,你且放心,我送佛送到西,不把宋檀這事兒弄成了,我也不踏實去金陵。”
他們這頭一句一句将宋檀拆開了論斤賣掉,那邊宋檀弄來半籃子蓮子,坐在門口迎着晚風,一邊剝一邊吃。